第二章 七月的灯

豆干汤的油花在碗边凝结成白色的圈,像一串小小的锁链。奶奶放下碗时,那声响总让英子心头一跳——瓷碗碰木凳,钝钝的,带着三分不耐烦。萝卜汤的气味从帐子缝里钻进来,混着霉味与奶香,在八月的热浪里发酵成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七月来到这世上的第一个月,留给英子最深的记忆。

"吃吧。"奶奶的声音从帐子外传来,比萝卜还寡淡。她从不掀开那顶洗得发白的蓝布帐子,仿佛里头藏着什么不洁之物。英子支起身子,看见方凳上那碗清可见底的汤,三片豆干沉在碗底,像三只苍白的小船。

七月就在这时醒了。她的小拳头从襁褓里挣出来,在空中抓挠两下,然后那对眼睛就睁开了——黑得发亮,像是把整个夏天的星光都揉碎了装进去。英子忘了去端那碗汤,她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七月的脸蛋,立刻被婴儿柔软的温度烫了指尖。

"小灯盏。"英子低声唤着,这是她给七月起的乳名。孩子眼里的光会流动,当阳光从西窗斜进来时,那对瞳仁就变成了琥珀色的玻璃球,里头晃动着细碎的金沙。

门外传来脚步声,比奶奶轻快许多。"英子!"小姨撩开帐子钻进来,带进一股皂角香气。她手里攥着个红布包,打开是半块红糖。"含在嘴里,补血的。"小姨说着,眼睛却黏在七月脸上移不开,"哎哟这小脸,比剥壳鸡蛋还嫩。"

七月突然咧开没牙的嘴,眼睛弯成两枚小月牙。小姨惊喜地叫起来:"她冲我笑呢!"英子看着七月眼里的光忽闪忽闪,像夏夜河边的萤火虫,明明灭灭地打着信号。小姨把手指伸过去,立刻被七月紧紧攥住,那力道让两个女人都吃了一惊。

"这孩子..."小姨突然压低声音,"将来是要飞出山窝窝的。"她指了指七月的眼睛,"你看这眼神,活像中元节河灯漂在清水上,又亮又远。"

帐子里的空气突然变得轻盈。英子哼起即兴编的小调:"小灯盏,亮晃晃,照得见清水塘,中元夜里放河灯,漂到外婆家门前..."七月听着听着就不动了,黑眼珠定定望着母亲翕动的嘴唇,仿佛那里藏着整个宇宙的秘密。

水云来的时候带着一捧野姜花。这个英子在学堂最要好的姑娘,如今已经挽起了妇人髻。"让我抱抱。"她接过七月时动作娴熟,七月在她臂弯里扭了扭,忽然打了个喷嚏,溅出几点奶星子。三个女人笑作一团,连帐顶沉积的阴郁都被震落了几分。

"这孩子爱笑。"水云用鼻尖蹭着七月的额头,"不像我家那个混世魔王,整日就知道嚎。"七月似乎听懂了夸奖,眼睛亮得惊人,水云突然"哎呀"一声:"你们看,她眼珠里是不是有星星在转?"

英子望着女儿。确实,当阳光斜射时,七月眼里的光会像走马灯似的流转,让她想起去年中元节,镇上夫子家放的琉璃灯——薄如蝉翼的玻璃罩子里,烛火把绘着的嫦娥奔月照得活灵活现,转起来时,嫦娥的衣带真的在飘。

笑声惊动了灶屋里的奶奶。老人家的木屐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帐子外头。"饭要凉了。"那声音像块冰,把帐内的暖意瞬间冻住。水云和小姨对视一眼,小姨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蒸南瓜,甜的。"

等她们走了,英子才打开纸包。橙黄的南瓜还温着,甜香勾得她胃里发疼。她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剩下的包好塞在枕下。七月忽然"咿呀"叫起来,英子低头,看见女儿眼里汪着两泡泪,亮晶晶地挂在睫毛上。

"你也想吃是不是?"英子用指尖沾了点南瓜汁,轻轻抹在七月唇边。婴儿粉嫩的舌头立刻伸出来舔,眼睛眯成缝,活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英子笑着笑着突然哽咽,泪珠砸在七月脸上,与婴儿的泪水混在一起,顺着小脸滚进襁褓里。

奇怪的是,当英子流泪时,七月即使闭着眼睛也会跟着哭。此刻婴儿的眼皮颤动着,渗出细小的泪珠,仿佛她们之间有条无形的丝线,连悲喜都是相通的。英子慌忙擦泪,哼起新编的童谣:"...中元灯,亮堂堂,照着我家小囡囡,囡囡眼里有灯盏,漂过十八道清水湾..."

帐子突然被掀开,奶奶枯枝似的手伸进来收碗。看见几乎没动的豆干汤,老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嫌不好吃?"目光扫过英子枕边的南瓜,又落在七月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瑕疵品。"赔钱货。"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秤砣砸在英子心口。

七月的哭声突然拔高,尖细得像根针,刺得帐子里的空气嗡嗡作响。英子把女儿搂在胸前,感受到小小身躯里传来的震颤。婴儿的眼睛睁得极大,黑瞳仁里映出母亲苍白的脸,那光亮得几乎不正常,仿佛有火在眼底燃烧。

"不怕..."英子拍着襁褓,哼歌的调子开始发抖,"...漂过十八道清水湾,囡囡长大穿红衫..."她想起去年中元节放灯时,隔壁阿婆说的话:眼里有光的孩子,魂魄比旁人亮三分,鬼神都舍不得收。

奶奶的脚步声远去了,带走了最后一点天光。暮色透过蓝布帐子渗进来,把母女俩泡在朦胧的靛青里。七月渐渐安静下来,但眼睛还睁着,在昏暗里发出微弱的亮,真的像盏小灯。英子把嘴唇贴在女儿眼皮上,尝到泪水的咸涩。

"你要亮着。"英子轻声说,手指描摹着七月柔软的耳廓,"比中元节所有的灯都亮。"窗外传来蝉鸣,忽近忽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声。英子望着帐顶的破洞,那里漏进一粒星星,正好落在七月眉心,像颗朱砂痣。

夜深时,英子梦见自己抱着七月站在河边。无数河灯顺流而下,每盏灯芯都跳动着七月眼睛里的光。有歌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是她自己白日里哼的调子,但词变了:"...漂过十八道清水湾,囡囡掌灯照千帆..."

醒来时,东方刚泛起蟹壳青。七月在她臂弯里熟睡,呼吸拂过她裸露的手臂,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细碎。英子轻轻拨开襁褓,发现婴儿的小手攥得紧紧的。她掰开那粉嫩的拳头,掌心赫然躺着一根自己的白发——不知何时被揪下来的,在晨光中闪着银丝。

帐外传来锅铲与铁锅的碰撞声,比往日更刺耳。英子知道,这是婆婆在表达不满——为昨日的南瓜,为没喝完的汤,为这个生在七月半的女孩。她把白发捻成一个小圈,套在七月的小指上,婴儿在梦中勾了勾手指,仿佛在承诺什么。

阳光穿过帐子上的破洞,正照在七月脸上。那双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霎时间,昏暗的帐内像点起了两盏小小的灯。英子想起老人们常说的"天光",说有些人眼里装着黎明前最纯净的天色。此刻七月的眼睛里就盛着这样的光,清澈得能照见未来。

"小灯盏。"英子用鼻尖蹭着七月的额头,新编的童谣自然而然流泻而出:"中元灯,七月火,照着囡囡不蹉跎,阿娘给你缝红袄,穿到天上摘蟠桃..."

七月的回应是一个带着奶香的嗝,眼睛弯成了桥。英子忽然觉得,床下那些发霉的角落,被这点笑意烘得干燥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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