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在斜射的冬日阳光里浮沉,像被撕碎的棉絮。英子站在讲台上,手指间那截粉笔越来越短,她在黑板写下"匆匆"二字,最后一捺拖得老长,粉笔"咔"地断了。孩子们缩着脖子的读书声飘出窗户,与操场上枯枝的摇曳声搅在一起。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英子念着,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她望着台下那些可爱稚嫩的小脸,想起今早出门前,七月在襁褓里冲她咧嘴笑的样子。婴儿刚满百天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教室门突然被撞开。兰花冲进来,直接奔上讲台抓住英子的手腕。
"大队长带着人往学校来了!"兰花大喊,白气在空气中凝结,"妇女主任扛着麻绳——"后半句被吞了下去,但英子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去年立冬,村东头的秀桥就是这样被捆去卫生所的,回来时裤管里渗出的血在冻土上凝成了褐色的冰。
没来得及对孩子们说声"自习",英子就被兰花拽着往后门跑。穿过食堂时,蒸笼里的红薯味混着柴火烟扑面而来,英子突然想起今早没给七月喂够奶。
后门的铁栓生了锈,兰花踹了三脚才踹开。山路的入口藏在枯黄的刺梨丛后面,带刺的枝条划过英子的小腿,立刻现出几道红痕。她跑得肺叶生疼,呼出的白气在眼前结成霜花,却听见兰花在前头说:"幸好我今天来借箩筐!妇女主任在村口问路时,我瞅着她鞋跟上沾着未化的霜。”
英子跑着跑着忽然踉跄了一下。昨晚丈夫的话又浮现在耳边:"代课老师算什么正经工作?"男人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始终没抬头看她,"娘说了,传宗接代才是正事。"镰刀在磨刀石上的声音,每一下都像割在英子的心上。
山路的坡度越来越陡。英子的布鞋踩在霜冻的枯草上,发出细碎的断裂声,她险些滑进一丛挂着冰棱的野苎麻里。
兰花的表嫂家是间低矮的土坯房,在寒风里轻轻碰撞。门"吱呀"开了,探出张圆脸——是春萍,英子去年赶集时见过。女人什么也没问,只是侧身让她们进去,顺手拍掉了英子肩头的霜花。
屋里比外头暖和些,灶膛的余温让空气里有股干燥的柴火味。兰花从灶上舀了碗热水递给英子:"你先在这儿躲着,别出门。"粗瓷碗有个豁口,英子喝水时,一道细流顺着下巴滑进衣领。"学校那边”她刚开口,兰花就摆摆手:"代课老师而已,大不了让我表妹顶两个月。"
墙角传来窸窣声。英子转头,看见只花猫在舔爪子,绿眼睛在暗处发光,像极了七月半夜醒来时的模样。她突然攥紧碗沿:"七月今天该吃鱼汤了。”上周从结冰的塘里捞的鲫鱼还养在水缸里,婆婆答应今天熬汤的。
"你还有心思想这个?"兰花瞪大眼睛,呼出的白气在眉梢结成了细霜,"结扎队带着名单呢!我亲眼看见妇女主任的本子上,你的名字画了红圈。"她做了个剪刀手势,"咔嚓——比阉小猪还利索。"
英子的手按着自己的小腹。去年初冬,也是在这个位置,七月第一次踢了她一脚。那时她正在批改作业,突然感觉肚子里有颗星星闪了一下。丈夫知道后只是"嗯"了声,继续在灯下编草鞋,影子投在墙上,像座沉默的山。
窗外传来唢呐声,忽远忽近。春嫂说:"是前村送葬。"这声音让英子想起自己出嫁那天,也是这样的唢呐,吹得人太阳穴直跳。当时母亲往她手里塞了块烤红薯,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而父亲始终蹲在堂屋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我得给七月喂奶。”英子喃喃道,感觉乳房有些胀痛。兰花瞥了一眼,突然压低声音:"你男人靠不住。"她说今早看见英子丈夫跟着大队长往卫生所方向走,"胳膊上还戴着红袖章呢。"
英子想起昨夜。她正给七月哼童谣,丈夫突然说:"爹说了,明日去把手续办了。"月光从帐子缝漏进来,照在他半边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头不听话的牲口。七月就在这时哭了,不是平常的啼哭,而是一种近乎尖叫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英子搂紧女儿,感觉婴儿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又快又急,像是某种预警。
暮色从窗纸渗进来,在地上投出菱形的光斑。英子望着那光亮,想起七月眼里的光——今天早晨,她给女儿换上红棉袄时,婴儿的眼睛在晨光里呈现出琥珀色,瞳孔周围有圈金线,像冬至夜长明灯里跳动的烛焰。
"我去探探风声。"兰花起身时碰倒了板凳。花猫"嗖"地窜上房梁,震下一缕灰尘。春萍塞给英子一块烤红薯,皮已经发皱,但还温着。英子掰开红薯,甜蜜的香气涌出来,她却突然没了胃口。七月最爱闻这个味道,每次她吃红薯,婴儿都会把小鼻子凑过来,像只嗅到花蜜的蜜蜂。
夜幕完全降临时,远处传来狗吠。英子蜷在春萍家的床角,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屋檐的滴水保持着诡异的同步。她想起《匆匆》里的话:"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今早她刚讲到这段,粉笔就断了。
恍惚间,英子看见七月一个人躺在老屋的摇篮里。那是丈夫和其兄妹七人小时候用过的摇篮,栎木已经斑驳,篮框上缠着辟邪的红布条。七月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望着房梁上悬挂的干辣椒。有滴泪悬在她眼角,将落未落,在油灯下像颗水晶。
英子突然明白了,丈夫为什么今早破天荒地主动提出照看七月。她仿佛看见***在摇篮边,脸上带着完成任务后的松懈。而婆婆一定在灶屋熬着姜汤——老人家总说姜汤能驱散女婴身上的"阴寒"。
夜风吹动窗纸,"扑啦啦"响。英子把红薯捂在胸口,那里胀得发痛。乳汁渗出来,在衣料上结成硬块。她想起七月每次吃奶前,总会先用手拍打她的胸口,像是某种确认。婴儿的小手软得像棉花,却带着惊人的热度,能把人烫出眼泪。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雨点打在瓦片上,像无数人在用力敲门。英子梦见七月在哭,不是平常的啼哭,而是一种压抑的呜咽,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她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在黑暗中保持着哺乳的姿势,双臂环抱,仿佛那里真有个温暖的小身体。
天蒙蒙亮时,兰花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你男人举报的。"她劈头就说,睫毛上结着霜花,"妇女主任的本子上,你的名字旁边有个'夫'字。"兰花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颗纽扣——英子认出那是丈夫中山装上的有机玻璃扣,他只有去公社开会时才穿那件衣服。
英子把纽扣攥在手心,边缘的缝线磨着掌纹。去年冬至,也是这颗纽扣硌疼了她的肩膀——当时丈夫把她按在谷仓墙上,粗糙的手掌擦过她新换的棉袄。九个月后,七月带着一身青紫来到世上,接生婆说:"这孩子是抓着霜花来的。"因为婴儿的小手里攥着缕英子的头发,在煤油灯下泛着银光。雨停了,屋檐还在滴水。一滴,两滴,像更漏计数着分离的时光。
"七月..."英子轻轻唤着,乳汁又一次涌出来。百里之外,摇篮里的婴儿突然打了个喷嚏,眼角那滴泪终于落下,消失在栎木里。百日的小灯盏,此刻在没有母亲的屋子里独自亮着,那光亮穿山越岭,照进英子疼痛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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