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红绳殇

晨雾凝成的水珠子颤巍巍挂在井绳上,像一串被遗忘的银项链。那井绳不知缠绕过多少个春秋,麻绳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水渍与青苔,每道磨损的痕迹都像是时光刻下的密码。

英子蹲在洗衣台边搓洗蓝布衫,棒槌突然顺着水流漂远。她下意识探身去捞,青苔裹着井水的凉意滑过脚底板,就在重心失控的刹那,井底忽然传来咯咯的笑声。那笑声清脆得像是新割的青草,带着晨露的清甜,惊得她慌忙抓住辘轳直起身。

竹筐里刚洗好的蓝布衫扑棱棱跌回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散了野蔷薇在水面的倒影——那株自去年便执着攀爬井壁的野蔷薇,将红艳艳的花朵探入水面。花瓣随涟漪轻晃,恍若坠落的血珠子,滴落在七月皱巴巴的小脸上;又恰似绿草辫梢摇曳的红绳,在波光里明明灭灭,将鲜活的记忆与刺痛的现实绞成一团。四周的空气安静得能听见野蔷薇花托与井壁摩擦的细微声响,几只蚂蚁正沿着井绳缓慢爬行,像是在丈量着这口井承载的所有秘密。

恍惚间,她又想起班里的语文科代表,那个总爱把日记本往她手里塞的小姑娘,本子里写满心事;还有班上最调皮的男孩,翻墙掏鸟窝被她撞见时,却像只认错的小狗耷拉着脑袋。如今课务临时交给兰花表妹,也不知那丫头有没有把课讲得精彩有趣,孩子们会不会听她的。

"绿草在娘家爬枣树呢。"英子把冻僵的手指塞进腋窝,对着井口呵出白气。井底的回声像把这句话嚼碎又吐出来,混着井壁苔藓的腥气。三年前那个雪夜突然在记忆里翻涌:产房的窗纸被北风刮得噗噗响,婆婆掀开襁褓时,脸上的皱纹像被雨泡烂的土坯墙般塌陷。她蜷缩在炕头,看着丈夫吧嗒旱烟袋,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我爹娘说了不要这女娃,开春再怀一个。"怀里的绿草正拱着奶,软乎乎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小嘴像只倔强的蝴蝶。她舍不得,连夜托人把襁褓送到娘家,外婆接过孩子时,银发在油灯下晃得人眼睛发酸。此刻井口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恍惚间竟与当年外婆鬓角的味道重合。

霜花在井沿裂开细纹,像是大地皲裂的伤口,每道裂痕里都藏着寒霜。英子捞起最后一件衣裳,水珠顺着麻花辫往下淌,在棉袄后襟洇出深色的蝴蝶。去年过年回娘家时,绿草总爱趴在她背上数辫子,小手指头勾着红头绳打转,嘴里哼着跑调的童谣。昨夜又梦见七月在竹篮里哭,哭声像被棉絮捂着的猫崽,等她冲到摇篮边,却发现摇篮里堆着丈夫捎来的助孕草药,褐色的药渣沾在缝隙里,像干涸的血迹。

井台边的枯草在风中簌簌发抖,几片泛黄的叶子飘进井里,惊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仿佛是这口井无声的叹息。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在空旷的村落里回荡。她又忍不住想,学生们的作文本该收上来批改了吧?也不知那个总爱扯前排女生辫子的男孩,这次有没有把"的地得"用对,想到这,心里的愁绪又添了几分。

"姨!"小伟举着作业本撞过来,铅笔头在"田"字格里戳出窟窿。春萍在灶房摔打蒸笼屉,木柄撞在青石上发出闷响:"说了多少回,别拿这些事烦你姨!"英子用袖口抹了把作业本,铅灰蹭在棉布上,像极了七月屁股上的青斑——婆婆说女娃不能娇惯,硬要给裹三层旧棉絮,每天让她睡在摇篮里。灶台边的蜘蛛正不慌不忙地织网,丝线在晨光里泛着微弱的光,仿佛在编织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院子里的老母鸡咯咯叫着,刨起的尘土落在晾衣绳上,和英子心里的苦涩一起沉甸甸地坠着。

日头爬上椿树梢时,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破碎的铜钱。灶膛里的火苗开始舔舐记忆。英子蹲着添柴,汗珠子顺着乳沟往下淌,在胸前洇出两片暗痕。昨天邮差捎来丈夫的口信,牛皮纸信封里只装着张符纸,朱砂画的送子观音眼睛血红,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她想起七月满月时,婆婆端着药汤杵在摇篮边:"女娃喝米汤就够了,省下奶水养身子。"那碗黑汁泼在门槛上,蚂蚁排着长队搬了三天三夜。现在胸口胀得发疼,乳汁把粗布衫子浸出盐渍,晾在绳上像挂着两弯下弦月,在风里摇摇晃晃。灶灰时不时扬起,沾在她的睫毛上,痒痒的。窗外的杨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替她诉说着委屈。她又想起上次给学生们讲《落花生》,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争着说要做有用的人,可如今自己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连学生们的成长都无法见证,小学都没读完的兰花表妹代课能给孩子们讲出什么道理呢?

灶灰迷了眼,英子用围裙角擦泪,却把去年暑假接来绿草歇几天的记忆擦亮了。小丫头攥着指甲花往她鬓角插,花汁把耳垂染得胭脂红,笑声震得院角的野蔷薇簌簌掉花瓣。如今那抹红晕化在灶火里,烧得铁锅吱吱作响。春萍的儿媳又在里屋骂:"女娃片子哭丧呢!"骂声惊得梁上雏燕扑棱翅膀,撒下几片绒羽飘进米缸,混着去年秋收时的谷糠。墙角的老鼠窸窸窣窣地啃着什么,声音时断时续,像是在啃食她最后的耐心。屋顶的瓦片被太阳晒得发烫,偶尔有细小的沙粒掉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如同她心里那些无法愈合的伤痕。

"英子!英子!"兰花的破锣嗓子撞开院门,惊飞了枣树上打盹的麻雀。英子手一抖,刚出锅的萝卜汤泼在脚背上,烫起的水泡里晃着绿草去年的模样——扎着红头绳的两小辫,辫梢系着外婆用碎布缝的蝴蝶。烫伤处火辣辣地疼,却抵不过胸口翻涌的寒意。望着兰花那张大的嘴,英子想起她上次说的话:"开春就把七月过继给村东头老张家。要不然,镇里工作组除了搬我们家的东西,还要推倒墙。”院子里的狗不知何时凑过来,伸出舌头怯生生地舔她脚边的汤汁,尾巴轻轻摇晃,像是在无声地安慰。远处的山峦被夕阳染成暗红色,像是天地间一片未干的血迹,笼罩着整个村庄。

"你妈说那天集市上人挤人的,绿草一转脸就不见了......"兰花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英子扶着灶台,看见自己映在铁锅上的脸正慢慢龟裂,像井台边那株野蔷薇的老根。去年冬至回娘家,绿草追着芦花鸡跑,辫梢上红头绳一跳一跳,发梢沾着金黄的稻草。怎么转眼就成了老鸹岭上的雾?风突然灌进灶膛,火星子溅在围裙上,烧出星星点点的窟窿,就像她记忆里那些永远补不上的裂痕。

突然,她眼前一黑,如被砍断的树般直直倒在地上,围裙兜里的红头绳轻轻滑落,掉进冒着热气的萝卜汤里,渐渐染成血色。灶台里的火苗仍在跳跃,但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她的倒下,陷入了漫长的冰冷。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