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暖意辰光

七月总也忘不掉那个春末的黄昏。天光将暗未暗时,屋檐下的燕巢又添了新泥,几只雏燕探出嫩黄的喙,叽叽喳喳地呼唤着归巢的父母。院角那株歪斜的月季正抖落最后一片残红,花瓣打着旋儿落在青苔遍布的石板上,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就在这时,奶奶布满老茧的手第一次轻轻揽住了她。奶奶的呼吸里裹着艾草烟熏的味道,混着灶间柴火的气息,温热地扑在她耳边:“丫头片子,你快招个小弟弟来吧,你不是七月半出生的,有特异功能吗?”这话像颗沾着露水的草籽,轻轻落在她懵懂的心田,惊起一片细小的涟漪。那时的七月还不懂什么是“招弟”,只是觉得奶奶掌心的温度,和往日的疏离不太一样。

绿草走丢的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整个家浇得湿漉漉的。漆黑的夜色里,大人们慌乱的脚步声、呼喊声,还有母亲压抑的啜泣,都成了七月记忆里挥之不去的阴影。但自那以后,家里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仿佛是命运的一次微妙转折,让亲人们重新审视起这个被忽视的小生命。

奶奶空下来的时候,总会把七月抱在膝头。尽管话语里依旧带着对男丁的渴望,说来说去都是“要是个男娃就好了”,可那轻柔的抚摸,一下又一下,从头顶到后背,像春风拂过麦田,让七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奶奶布满皱纹的脸凑近时,七月能清楚地看见她眼角的沟壑里藏着的岁月痕迹,还有鬓角新添的白发。

解放回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最初,他只是远远地站在门槛外,眼神里带着几分陌生和疏离。后来,他开始笨拙地伸出手,把七月抱在怀里。七月记得,父亲的怀抱有些生硬,身上带着城里工地的灰尘味,可那温度却实实在在地传递过来,暖烘烘的。再后来,解放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不再去城里打工,而是回家搞草药种植,还打算到大队去做事。

大队部的青砖墙爬满了爬山虎,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老支书端着搪瓷缸站在香樟树下,树皮粗糙得像老人的手掌:“解放啊,咱村就缺你这样的文化人。”蝉蜕从树梢跌落,正巧掉进解放卷起的裤管里。他摸着墙上“农业学大寨”的褪色标语,想起高中课本里《齐民要术》的段落,溪水在远处闪着碎银般的光。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悄然生长,带着泥土的气息和希望的萌芽。

那段日子,家里弥漫着一股新奇而又充满希望的气息。解放整日忙着研究草药种植的书籍,书页被翻得卷起了边。他在屋外开辟出一块试验田,小心翼翼地种下各种草药的幼苗。清晨的露水还挂在草叶上,他就戴着草帽,弯着腰,专注地侍弄着那些嫩绿的生命,仿佛在培育着全家人的未来。有时候,七月会蹲在一旁,看父亲给幼苗浇水、除草,阳光洒在他的后背上,把影子拉得老长。

英子依旧按部就班地上班、带七月。只是,绿草丢失的阴影时常会如幽灵般萦绕在她心头。每当夜幕降临,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里,她就会紧紧搂着七月,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挡在身外。但在白天,她又会恢复往日的坚强,轻声唱着童谣,牵着七月的小手在院子里散步。那些悠扬的童谣,像潺潺的溪流,流淌在七月的童年里。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英子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七月跟着学,咬字还不太清楚,却学得格外认真。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为她们的歌声伴奏,偶尔有一片叶子飘落,正巧落在七月的发间。

不久,解放凭着一股执着劲儿,软磨硬泡地办来了准生证。这个消息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全家人的期待。大家开始忙碌起来,为新生命的到来做着准备。兰花更是迫不及待地喊七月“招弟”,仿佛只要这样喊,就能如愿以偿。七月不太喜欢这个新名字,可大人们都这么叫,她也只能默默接受,心里却盼着,要是能有个妹妹该多好。

七月在这样的氛围里慢慢长大,她学会了走路,摇摇晃晃地在院子里迈出人生第一步;学会了奔跑,追着蝴蝶在田间小路上欢笑。在母亲温暖的庇护下,尽管仍会遭受家族中一些人的冷眼,但母爱的光芒始终笼罩着她。夜晚的院子,成了她和母亲最温馨的小天地。

月光像一层轻柔的薄纱,洒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银边。七月依偎在母亲怀里,仰着小脸,望着满天繁星。英子用温柔的声音,指着天空,给七月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故事。“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是织女星。她心灵手巧,织出的云彩比朝霞还要美丽……”七月听得入神,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把那些璀璨的星星都收进眼底。

有时候,七月会好奇地指着天空中划过的流星,兴奋地大喊:“阿娘,快看!是星星在跑!”英子就会笑着告诉她:“那是流星,如果你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有可能实现哦。”于是,七月赶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认真地许下心愿。虽然她还不太明白许愿的意义,但在那个纯真的年纪,每一个心愿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充满了希望。或许是想要一颗甜甜的糖果,或许是希望明天能去河边玩耍,又或许,是盼着能有个永远陪着自己的小伙伴。

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为她们的故事伴奏。偶尔有一只夜鸟掠过,发出一声清啼,打破夜的寂静。七月闻着母亲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听着那些神奇的故事,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在梦里,她变成了一颗小星星,在浩瀚的夜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和月亮姐姐说悄悄话,跟着流星去冒险。

过年的时候,鞭炮在欢唱,噼噼啪啪的声响震得空气都在颤抖。小七月拿着压岁钱也在欢唱,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爷爷给了2角,爸爸给了5角,硬币在她手心里沉甸甸的。她扬着压岁钱到处跑,脸蛋红扑扑的,嘴里喊着:“我有钱了!”还天真地问妈妈:“你要买什么,我给你买。”英子笑着摸摸她的头,眼里满是欣慰和疼爱,那一刻,整个院子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那段时光,特别与母亲共度的时光,成了七月记忆中最珍贵的片段。它们像一颗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她童年的画卷上,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都永远闪耀着温暖的光芒。即使多年后回想,心中依然会涌起一股暖流,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洒满月光的院子,依偎在母亲怀里,数着星星,听着故事,连风里都飘着幸福的味道。

那天吃晚饭时,英子扒了两口饭,突然直起身往门外跑去,紧接着就是一阵呕吐声。七月赶紧跟过去,奶声奶气地问:“阿娘怎么啦?”兰花看看解放,眼里满是疑惑:“是不是有了?”于是,饭也没吃了,大家一起往村里赤脚医生那里去。

老中医的屋子弥漫着草药的香气,墙上挂着泛黄的医书和针灸图。老中医先询问了几句,声音慢悠悠的,带着岁月沉淀的沉稳。然后,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搭上英子的脉搏,眯起眼睛,神情专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是有喜了。”

兰花和解放一下子围了过来,脸上满是惊喜。解放搓着手,笑得合不拢嘴;兰花嘴里念叨着“太好了,真的招弟呀!”奶奶一把抱住小七月,眼里闪着光。七月一边拍手一边唱:招弟好,招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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