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噩耗降临

青瓦的缝隙像是岁月啃噬的缺口,暮色顺着这些伤痕,将晒谷场浸染成深浅不一的灰紫色。解放牌二八自行车碾过碎石路,清脆的车铃声惊起屋檐下打盹的麻雀,扑棱棱四散而逃。英子小心翼翼跨下车,碎花布包里医院诊断书窸窸窣窣轻响——那已怀孕6周的秘密,滚烫得像随时会破土而出的种子,令人不敢触碰。

厨房里,菜籽油的香气裹挟着爆炒声飘来。兰花踮着脚掀开蒸笼,白雾“腾”地炸开。朦胧中,她瞥见院门外的人影,擀面杖重重拍在案板上,“啪”的脆响惊破宁静:“铁柱!快把八仙桌支起来!咱家要有喜事了!”四个女儿慌慌张张搬凳子,陶罐被碰倒,骨碌碌滚到墙角,磕出细碎裂痕,仿佛是谁遗落的无声叹息。

油灯亮起,昏黄光晕在墙上摇晃。八仙桌上,攒了半年的咸腊肉油亮诱人,现宰的芦花鸡香气混着柴火味在屋里乱窜。铁柱满脸笑意,往英子碗里夹了块油汪汪的鸡腿,油星子溅在粗陶碗沿:“等娃生下来,我要去后山砍棵最粗的柏木,打张雕花摇篮,保准比老王家的还气派!”兰花用围裙擦着手,把三个糖心蛋堆进英子碗里,蛋黄浸在酱油里轻轻摇晃:“菩萨托梦说了,这胎准生个带把儿的,咱老李家要添丁了!”

七月蹲在门槛边玩毛线球,小猫来抢,碧绿眼珠直勾勾盯着。灶膛火光照着,英子苍白的脸色在明暗间忽隐忽现,她夹菜的手微微发抖,瓷勺碰在碗沿,发出细碎清冷的声响。窗外黑影突然掠过,屋檐下的燕子窝跟着晃动,两只雏燕探出黄嫩的喙,叽叽喳喳张得老大,却无人多看它们一眼。

往后日子,兰花的蓝布头巾总沾着清晨露水。天未亮透,她就踩着沾蛛网的田埂往邻村跑,布鞋沾满泥土。在菩萨像前,她磕得额头发红,声音满是虔诚与期盼:“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求您显显灵,这胎要是男娃,我年年给您上三炷高香,把您的金身擦得锃亮!”第三次去时,供桌上油灯突然爆开灯花,道姑掐着佛珠,语气笃定:“男胎,铁板钉钉的男胎!”这声音像石子投入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消息比夏日暴雨传得还快。堂屋墙上很快贴满“麒麟送子”的年画,红艳艳的颜色刺得人眼睛生疼。亲戚们拎着红糖、鸡蛋涌进院子,说笑声、寒暄声挤得院子满满当当。小姑子们围坐在天井里,银针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一边纳着虎头鞋,一边七嘴八舌:“这孩子生下来,将来肯定能当大官!”“咱家总算是熬出头了,爸爸妈妈以后就等着享福咯!”

七月蹲在角落搓麻绳,心不在焉地听着,也不知到底什么意思,心里却浮现梦里的老人。老人身着青布衫,一手提灯,一手像鸡爪般紧紧攥住母亲手腕。英子被拖进雾气弥漫的竹林,身上沾满泥浆,小路上蜿蜒着暗红血迹。七月想喊,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拼命追赶,露水打湿裤脚,寒意渗进骨头缝。

“傻丫头,”英子用沾着粉笔灰的手指刮她鼻尖,“梦都是反的,别瞎想。”可七月仍像小尾巴般跟着母亲。蝉鸣炸响的午后,她蹲在教室后门,看阳光透过窗户,在英子隆起的小腹投下晃动光斑;课间操时,她守在走廊,数着母亲教案本上的折痕,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直到放学铃响。她总觉得,只要跟得够紧,那个可怕的梦就永远不会成真。

预产期前的傍晚,天空突然阴沉如泼墨。七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苗映着窗外翻涌的乌云,明明是夏天,却让人脊背发凉。兰花哼着小调往竹篮里塞新棉花,铁柱在院里磨刀,刀锋闪过冷冽的光:“明儿去镇上买鲫鱼,给英子下奶,好好补补身子。”他们话语里满是对新生命的期待,却无人注意到英子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不安。

雷声在半夜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七月被急促脚步声惊醒,迷迷糊糊看见父亲举着油灯在天井里团团转,灯罩被风吹得噼啪作响,昏黄灯光在雨幕中忽明忽暗。“产婆,快!”兰花的喊声撕破雨幕。七月悄悄地站在屋角,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爬。闪电照亮母亲扭曲的脸,英子的**混着雨声,像钝刀一下下剜着七月的心。

铜盆在产婆膝头微微震颤,暗红的血水漫过沿口,顺着青砖缝蜿蜒成细密的蛛网。惊雷碾过天际的刹那,婴儿啼哭裂帛般撕开凝滞的空气。啼哭很快被停止,世界陷入更深的死寂。七月看到母亲平躺在浸透的褥子上,发梢垂落的水珠混着血珠,在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洼。那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半睁着,瞳孔里还凝着最后一丝光亮,却再也无法倒映出女儿的模样。

她扑过去抓住母亲冰凉的手,喉间涌出破碎的呜咽:"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母亲的睫毛颤动两下,喉结艰难地滚动,最终只溢出半声气若游丝的叹息。窗外雨势忽急,檐角铜铃叮当摇晃,摇晃着将那声未说完的话揉碎在风里。

天蒙蒙亮,亲戚们陆续赶来。小姑子们围着襁褓中的男婴啧啧称赞:“瞧这眉眼,跟解放哥小时候一样,将来肯定有出息”;表叔们凑在堂屋喝酒,言语间满是羡慕与祝福。他们对英子,除了几声叹息,坟上敬三根香,再无更多。

新坟前,可怜的七月跪在湿漉漉的泥地,膝盖陷进泥里,雨水混着泪水冲刷脸颊。恍惚间,她看见母亲穿着蓝布衫站在竹林边招手,可再眨眼,只剩空荡荡的风。手中的野雏菊早已被泪水泡得发蔫,她轻轻放在坟前,花瓣却被风卷起,飘飘荡荡落入新挖的排水沟,随着浑浊雨水打着转儿流走。

七月就这么跪着,直到膝盖失去知觉。眼泪早已哭干,胸腔里空荡荡的疼,像被挖走一块,冷风灌进去,发出呜呜回响。暮色渐浓,坟头白幡在风中簌簌抖动,恍若母亲临终前颤抖的手。她这才发现四周漆黑一片,寂静得可怕,只有坟头青草在风中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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