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滩化不开的墨汁,从白杨树梢汩汩流淌下来,顺着树皮褶皱爬进新翻的坟土裂缝里。四岁的七月跪在母亲坟前,攥着褪色的蓝布衫,哭得直打嗝。忽然间,风停了,整个世界像被谁按进了棉絮堆里。她一抬头,原本热热闹闹的送葬队伍竟全消失了,满地散落的纸钱像被揉皱的蝴蝶,歪歪扭扭地躺在荒草间。
"阿爹?"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冻住的溪流。远处白幡扑簌簌地响,麻布条缠在柳木幡杆上,勒出一道道惨白的痕。风掠过原野的沙沙声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像有无数只爪子在挠着耳膜。七月慌忙往坟头靠,新土还带着霜花的寒意,渗进她单薄的棉袄。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布鞋不知何时陷进泥里,鞋面上绣着的红鲤鱼被泥浆糊成暗红的血痂。
荒草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七月猛地缩成一团。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有人拖着湿漉漉的裙摆走路。她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深深掐进坟土,冻土碴子扎进指缝也浑然不觉。风突然转向,卷起几片纸钱扑在她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发抖。母亲下葬时系的白麻布腰带还挂在幡杆上,此刻正扭曲着抽打着空气,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抽搐的手指。
"别...别走..."她终于哭出声,却被风呛得直咳嗽。远处传来白杨树摇晃的哗啦声,树干缝隙里明明灭灭的光点,像极了母亲油灯里将熄的火苗。七月突然想起,母亲咽气时,窗台上的油灯也是这样明明灭灭,最后在风里"噗"地熄灭。此刻荒原上的黑暗,就像那盏熄灭的油灯,把她和整个世界隔开了。
"阿娘——"稚嫩的呼喊被北风揉碎,零零落落飘向天际。远处传来白幡扑簌簌的响动,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在炕头摩挲被褥的声音。母亲下葬时系在柳木幡杆上的麻布条,此刻正在十月的寒风里跳着招魂的舞蹈。
黑暗漫上来时,七月抱住了坟前歪斜的幡杆。新翻的泥土还带着霜花的咸涩,混杂着纸钱焚烧后的焦苦,钻进她冻得通红的鼻腔。忽然有细碎的脚步声踩着枯叶逼近,她看见母亲的蓝布衫在树影间忽隐忽现,月光将血迹染成诡异的紫罗兰色。
"阿娘来接七月了?"小女孩跌跌撞撞扑进那团模糊的光晕。提灯老人手中的马灯晃得她睁不开眼,灯罩上趴着七八只趋光的夜蛾,翅膀在暖黄的光晕里投下颤动的阴影。母亲的千层底布鞋踏过草窠,每走一步,鞋面上绣的并蒂莲就绽开一朵血花。
"阿娘!阿娘等等七月!"碎石划破了脚踝,她浑然不觉疼痛。风卷着纸灰迷了眼睛,再睁开时只剩月光在荒草间流淌。远处传来野狗此起彼伏的嚎叫,惊飞了杨树上栖息的寒鸦。
此刻的土坯房里,解放正摸着黑往堂屋走时,被门槛边歪倒的陶罐绊了个趔趄。"死丫头片子!"他对着空荡荡的灶台咒骂,铁锅边缘还粘着晌午熬糊的棒子面,几只绿头苍蝇正在灶王爷画像前嗡嗡打转。
东屋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伴着老母亲哄睡的哼唱:"虎崽儿乖,虎崽儿壮..."解放掀开靛蓝门帘,炕头上的煤油灯将儿子的虎头帽映成金灿灿的铜锣。他粗糙的指节抚过摇篮边的拨浪鼓,忽然瞥见墙角竹筐里探出半截红头绳——那是七月用来扎羊角辫的。
"娘,那丫头呢?"解放踢了踢竹筐。老母亲往火盆里添了块牛粪,火星子噼啪溅在七月平日里叠的纸马上。"好像从坟地回来时就没看见,我也没在意,反正是个丫头!”老人忽然噤了声,窗外呼啸的风卷着纸钱扑在窗棂上,像谁在轻轻叩打窗纸。
解放抓起羊皮袄往外冲时,月亮已爬上老榆树的枯枝。他先踹开了堆满苜蓿草的西厢房,月光从破瓦缝漏进来,照着炕头叠成方块的粗布被褥。羊圈后的柴火堆惊起两只灰鸽子,草料槽里还留着半块硬如石头的玉米馍——那是七月晌午偷偷藏起来的晚饭。
"爹!"解放冲进堂屋时,老父亲正往烟袋锅里摁碎烟叶,"看见赔钱货没?"老人混浊的眼珠转了转,烟杆指向门外:"一直没看到。”话音未落,男人已经撞翻了供桌上的香炉,三支线香在冷风里明明灭灭,香灰撒在七月清晨扫净的青砖地上。
月光在草叶上凝结成霜。七月蜷缩成母亲纳的千层鞋底模样,指节死死抠着坟前冰凉的土块。有细小的萤火虫从她凌乱的发梢间升起,忽明忽暗的光斑里浮动着母亲临终前的面容——枯槁的手指曾怎样拂过她后颈的绒毛,像春风梳理柳条那般温柔。
"七月要乖..."此刻那些萤火虫正托着母亲的声音在夜空游荡,时而聚成纺车的轮廓,时而散作碾碎的星子。
解放找到坟地时,老柳树的枝桠正把月光剪成满地碎银。他踢开挡路的纸灯笼残骸,惊起几只正在啄食供品的乌鸦。七月蜷缩在尚未燃尽的纸灰堆旁,脸蛋沾着泥浆与泪痕,冻紫的嘴唇随着抽噎不住颤抖,怀里还紧紧搂着半截脏污的白幡。
"死丫头片子!"男人抬脚就要踹向那个颤抖的小身躯,却在看到孩子脖颈处结痂的抓痕时僵在半空。那些暗红色的沟壑蜿蜒进衣领,让他想起英子难产那晚浸透三床棉被的血。他粗鲁地扯开七月攥着白幡的手指,布条撕裂声惊醒了昏睡的孩子。
"阿娘!"七月突然爆发的哭喊吓得解放倒退半步。女孩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生满老茧的掌心,这触感让他想起圈里刚出生的羊羔——也是这样孱弱地拱着人的手,叫人莫名烦躁。
夜路,七月的泪水在他肩头洇出冰凉的地图。孩子断续的呓语混着草药味萦绕鼻尖:"阿娘说要给我绾双螺髻...用红头绳..."男人不自觉地收紧臂弯,却在某个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记不起妻子临终前最后交代的话。
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陶罐底,解放把七月放在堆满苜蓿草的西厢房,然后盖上被子。月光透过窗棂上的破洞,在女孩脸上织出蛛网般的阴影。
正屋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解放搓着冻僵的手赶紧往东屋跑去,尘土扑灭了门槛边的纸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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