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苔痕微光

七月的日子像是被人随手揉成一团的粗麻布,褶皱里积着经年累月的灰。李家老宅的青瓦檐角垂着蛛丝,连最聒噪的蝉鸣都懂得往小虎的摇篮边凑。天还没透亮,奶奶佝偻的影子就忙碌着,伴着小虎含混的咿呀声,像颗裹着蜜的枣子掉进陶罐里,把整座院子都泡得黏糊糊、甜腻腻的。

百日宴那天,堂屋的八仙桌铺着崭新的红绸,糯米糕上的金箔在日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七月缩在门槛后头,数着飘落的桐花。表叔们争着把虎头鞋塞进襁褓,姑姑们举着长命锁逗弄小虎藕节似的手腕,银铃的叮当声里,大姑捧着新织的粉蓝毛衣从厢房转出来:"瞧瞧这配色,像不像后山刚化开的春水?"七月慌忙把补丁摞补丁的袖口往身后藏,指甲缝里还嵌着皂角沫——那是今早搓洗小虎尿布时留下的。斜斜的阳光照在她手背上,烫得她一个劲往阴影里缩,仿佛自己的存在也是多余的光斑。

灶台边的光阴永远蒙着层湿漉漉的白雾,像谁随手掀开的蒸笼,把日子蒸得绵软黏腻。奶奶揉面团的手掌沾满面粉,指节捏得发白,擀面杖敲在案板上的声响总比小虎的啼哭慢半拍——那孩子一咧嘴,满院子就炸开尖锐的哭喊,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乱飞。奶奶抄起擀面杖重重砸在案板上,震得筛子里的麦粒都蹦起来:"七月!还不赶紧去哄你弟!呆头呆脑的!”

七月慌忙丢下柴火钳,战战兢兢地跑到弟弟的摇篮边,蹲下身时,鼻尖沾满煤灰,伸手戳了戳他肉乎乎的脸颊。小虎的啼哭戛然而止,突然咧开没牙的嘴咯咯笑起来,口水顺着下巴淌进襁褓。那笑声像是撒进苦药汤里的半勺糖,瞬间把满屋子的焦糊味都冲散了。

七月数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蓝莹莹的火舌卷着干柴。奶奶跟小虎讲的故事里说巨龙守着满山洞的金银财宝,可我的宝贝算什么呢?不过是小虎笑时露出的两颗珍珠似的乳牙,是他攥着我食指时,那股子温热又执拗的劲儿。七月自言自语道。每当他的小手缠上来,掌心细密的汗就渗进七月的皮肤里,让烟熏火燎的日子都泛起蜜色的光晕。

奶奶又在絮叨了,擀面杖一下接一下砸在案板上,面团被揉得"咚咚"作响。我往灶膛里添了把干透的玉米秸秆,看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满墙都是摇晃的影子。或许这就是命吧,守着灶台,守着弟弟,把每一寸被烟熏黑的光阴,都熬成带着焦香的甜。七月想。

周岁宴那晚,红灯笼把天井染成浓稠的蜜色。七月踮着脚去够供桌上的长寿面,碗沿的烫意顺着指尖炸开,她咬着嘴唇死死忍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小虎坐在铺着绸缎的太师椅上,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握住毛笔的瞬间,满堂喝彩声震得房梁上的积灰簌簌往下落。奶奶眼角闪着泪花,爸爸笑得直拍大腿,爷爷捋着胡子连说"有出息"。七月站在人缝里,感觉自己像块融进暮色的影子,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场热闹。

月光浸透窗纸的夜晚,七月总做同一个梦。梦里的妈妈一手提着灯,一手端着莲,在夜风里轻轻摇晃。"照顾好弟弟。"妈妈把灯塞进她掌心,转身走进晒谷场的浓雾里。七月追着那点暖黄的光,醒来时枕巾早被泪水洇得发潮。她摸着枕边的竹蜻蜓,那是小虎玩腻后随手丢给她的,翅膀上还沾着口水渍,可她还是宝贝似的收着,就像收着弟弟施舍的一点疼爱。

丝瓜藤悄悄爬上竹架时,第三年的夏天到了。七月蹲在井台边搓尿布,井水漫过手腕的凉意里,突然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笑闹。外婆的蓝布包袱滚出花布头,小姨的帆布包掉出花花绿绿的糖果纸,还有本边角卷起的小人书。"七月快来看!"小姨把她拉到葡萄架下,阳光在她们身上筛出斑驳的光斑,"画报上的女飞行员,穿皮夹克戴护目镜,威风吧?"七月摩挲着画报泛油光的纸面,耳边却响起奶奶常说的话:"女娃家,能把灶台擦得锃亮、把娃带得周正,就是天大的本事。"小姨给她扎歪扭的蝴蝶结,说"咱们七月要做自己的灯",她却只是低头笑,心里盘算着这发饰迟早要拆了,给小虎缝个新沙包。

这样的热闹总像清晨的露珠,转瞬即逝。小姨的蓝布衫消失在巷子尽头,七月又成了老宅里沉默的影子。她蹲在墙角编蚂蚱笼子,看小虎追着蜻蜓满院子跑,金黄的草屑沾在他裤腿上。蝉鸣声里,她数着竹篱笆上的牵牛花,粗糙的掌心蹭过叶片,突然想起自己本该和村头的阿梅一起割猪草、掏鸟窝,可现在连这点自由都成了奢侈。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女娃家迟早要嫁人、要守着灶台过一辈子,能看着弟弟平安长大,就是她的命。

深秋的雨砸在瓦当上,叮叮咚咚敲个不停。七月缩在厨房角落,听着小虎在堂屋哭闹。奶奶的咳嗽混着哄孩子的哼唱,灶膛里的火快要熄了,她往灰堆里埋个红薯,看着火星明明灭灭。小姨说的那些话像被雨水泡胀的草绳,松松垮垮地缠着她的心。女娃家能有什么出息?她望着窗外的雨幕,把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灶台砖上,觉得自己就像砖缝里的青苔,见不得光,却又实实在在地活着。

冬至那日,外婆送来新纳的棉鞋。蓝布鞋面绣着细碎的梅花,针脚密得像夏夜的星河。七月把鞋子捧在怀里,舍不得穿。小虎却早蹬掉旧鞋,踩着新鞋在雪地里咯吱咯吱跑,扬起的雪沫落在通红的鼻尖上。她站在屋檐下呵着白气,看着弟弟的身影越跑越远,忽然觉得这场雪下得格外漫长,漫长得仿佛要把她永远困在这座飘着尿布皂香的老宅里。可困着又如何呢?女人的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在烟熏火燎、缝缝补补中熬过去的吗?

春燕衔泥时,院角的向日葵发了芽。七月每天早起浇水,看嫩芽顶开泥土。小虎总爱蹲在旁边捣乱,把泥土扬得到处都是。她笑着把弟弟抱开,指尖触到他柔软的发顶,忽然想起妈妈梦里的灯笼。那点微光在记忆里明明灭灭,就像灶膛里将熄的火,明明暖不起来,却又让人舍不得彻底掐灭。

时光在照顾与被照顾的琐碎里,在希望与失落的更迭中,慢慢长成了棵歪歪扭扭的小树,根须深深扎进这座老宅的青砖缝里,再难挪动分毫。而七月知道,自己的一辈子,大概就和这棵树一样,默默守着这片天地,把所有的期待都埋进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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