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一次听见"克星"这个词时,屋檐下的丝瓜藤正被蝉鸣啃出细密的裂痕。那些蝉像是发了疯的裁缝,用尖喙在翠绿的叶片上疯狂戳刺,把盛夏的日光都缝成了零碎的边角料。堂屋竹帘筛下的光斑在青砖地上碎成银箔,她蹲在门槛边啃着半块冷红薯,牙齿咬下去时,干裂的薯皮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脚,像极了她破碎的童年。
大人们的布鞋在阴影里来回碾动,像无数只甲虫在搬运流言。那些话裹着滚烫的唾沫星子,像是受潮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头。有人说这丫头生下来就克人,喉咙里像是卡着隔夜的痰;有人说姐姐找不回来,她娘也去了,是她的命太硬了,硬得能硌碎一整个家。七月数着青砖缝里的蚂蚁搬家,突然发现空气变得粘稠起来,像奶奶熬糊的麦芽糖,裹着挥之不去的寒意,连呼吸都成了件费劲的事。
她盯着手中的红薯,忽然想起去年秋收时,妈妈还会把新挖的红薯埋在灶灰里。滚烫的灰烬簌簌落在她手背,痒得她直往妈妈怀里钻。可现在灶台边的铁锅总蒙着层冷油,像结了痂的伤口。碗柜里缺口的碗碟摆得整整齐齐,那是她数着学算术的宝贝。从前母亲会用柳枝在泥地上教她写"人"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像山坡上被风吹弯的狗尾巴草;会把她的小辫子扎成蝴蝶结,红头绳系得太紧,扯得头皮发麻,可她还是喜欢在镜子前转圈圈,看蝴蝶结飞起来的样子。那些时光,像被阳光晒透的棉花,蓬松而温暖。
如今连最小的弟弟小虎,几次被奶奶拽着胳膊躲得远远的后,看到她就会叫:你不是我姐姐,你是克星,走开。虎头鞋踢起的灰尘扑在她脚踝上,像撒了一把细盐。她的碗筷永远摆在灶膛边,盛着残羹冷饭,像被遗弃的旧陶罐,在角落里蒙尘。有次她偷偷摸了摸弟弟的小书包,布料上还留着太阳晒过的温度,却被奶奶的扫帚敲得生疼。扫帚毛簌簌掉在地上,像极了老黄牛换季时脱落的绒毛。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根掉在地上的扫帚毛,被随意丢弃,无人在意。
日子像把磨钝的镰刀,怎么也割不开浓稠的暮色。后院的小柴房成了她的秘密城堡,霉味的稻草堆里藏着半本缺页的《安徒生童话》,那是小姨来走看她们姐弟俩时,趁人不注意悄悄塞给她的。每当月光从木板缝隙漏进来,她就把脸埋进草堆,听着外面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碗筷碰撞声,想象自己是故事里的小公主,住在会发光的城堡里。那些缺了页的故事,反倒成了她天马行空的画布,在黑暗中勾勒出璀璨的梦境。
更多时候,她会翻过矮矮的篱笆墙,朝后山走去。山坡上的野雏菊开得热烈,风掠过草尖的声音像妈妈哼过的摇篮曲。七月喜欢躺在向阳的坡地上,看云絮在蓝天上慢慢舒展,有时一躺就是整个下午。她认得每棵歪脖子树的纹路,知道哪块石头下藏着蚂蚁的粮仓。有次在溪边捡到颗光滑的鹅卵石,纹路像极了妈妈裙子上的花边,她便用草茎编了个小网兜,把石头贴身带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些什么。石头贴着心口,渐渐有了体温,成了她最珍贵的宝贝,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牛圈成了她最温暖的港湾。老黄牛总用湿润的鼻子蹭她的手背,七月把藏在袖兜里的碎玉米喂进它嘴里,絮絮叨叨说着白天的委屈。牛嚼草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在认真回应。暮色漫进牛圈时,她会把头靠在牛厚实的侧腹上,听着它沉稳的呼吸,恍惚间又回到小时候,被妈妈搂在怀里的感觉。老黄牛的皮毛带着阳光和干草的气息,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被嫌弃的"克星",而是被温柔接纳的孩子。在这里,她可以卸下所有防备,做回真正的自己。
亲戚们来访时,七月总要像受惊的田鼠般仓皇遁逃。堂屋飘来的瓜子香混着闲话,裹着红糖和烟草的气息,却像带刺的藤蔓般死死缠住她。那些话语顺着门缝、窗棂的缝隙渗进来,钻进她藏在牛圈草堆里的脖颈——有人说这孩子眼神阴森,像后山夜里飘忽的磷火;有人说离她远点才安生,仿佛她是株会蜇人的荨麻,碰一碰就要惹来灾祸。这些话像锋利的刀片,一次次割着她本就脆弱的心。
牛圈的木板墙被岁月啃出细密的孔洞,七月就蜷缩在这样的庇护所里。墙缝里的蚂蚁排着墨色的长队,正搬运不知谁遗落的面包屑。她数着队伍里的工蚁,看它们用触角彼此触碰,像在传递某个神秘的暗号。那些忙碌的小身影爬上潮湿的苔藓,又顺着蛛网垂落,仿佛在讲述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偶尔有胆大的蚂蚁爬上她手背,细小的足尖挠得发痒,她也不驱赶,只觉得这是被世界温柔触碰的瞬间。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她找到了一丝慰藉。
人声在堂屋里此起彼伏,时而传来长辈们拍腿大笑的声响,时而飘来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尖叫。七月把脸埋进老黄牛的鬃毛里,闻着干草与牛粪混合的气息,听着它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牛尾巴偶尔扫过她的后背,带着温热的风,让她想起妈妈从前用蒲扇给她驱蚊的夏夜。此刻屋外的热闹与她无关,倒像是隔着毛玻璃的皮影戏,模糊而遥远。
深秋的雨总是下得缠绵。七月蹲在牛圈角落,看老黄牛在雨帘里甩动尾巴。雨水顺着屋檐织成银线,打在牛槽里叮咚作响。她伸出手接住雨滴,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妈妈的手。那时妈妈总会在雨天给她煮姜茶,用粗糙的手掌暖着她的小脚。现在,只有老黄牛陪着她,在雨声中静静等待天晴。雨幕中的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老黄牛,孤独却又宁静。
奶奶开始在佛龛前焚香,袅袅青烟里,七月听见她喃喃自语:"造孽哟,这孩子命硬。"香灰落在青砖上,像撒了一地的星星碎屑。七月偷偷把自己的影子叠在香灰上,希望这样能把晦气都吸走。她跪在蒲团上,学着奶奶的样子虔诚地磕头,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心里默默祈祷:只要家人平安,就算真的是克星也没关系。她的心愿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
冬夜的寒风像把钝刀,削着小柴房的木板。七月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被,听着远处传来的梆子声。老黄牛偶尔发出低沉的哞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数着房梁上的裂纹,想象裂纹里藏着的故事,或许每个裂纹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在那里,姐姐会带着妈妈回来,家里的门会永远敞开,洒满温暖的阳光。在寒冷的冬夜里,她靠着这些美好的想象,温暖着自己的心。
日子就这样在指缝间流淌,七月在孤独中慢慢长大。她学会了在野地里辨认能吃的野菜,会用藤蔓编结实的筐子,也能在牛生病时熬出对症的草药。老黄牛的毛越来越白,而她的眼睛却越发清亮,像后山永不干涸的清泉,藏着不为人知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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