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暮色被蝉鸣咬出细碎裂痕,晚风卷着槐花香掠过晒谷场。解放胸前的大红花蔫头耷脑,花瓣边缘卷着焦边,像极了他被矿难碾伤的右腿——那场塌方里,他用脊梁给三个村民撑起了生的空隙,如今膝盖里还嵌着煤渣,走起路来总比影子慢半拍。
庆功会的马灯垂在梁下,光晕里浮动着无数细小尘埃,像一群发着微光的小虫子。“现在我宣布解放成为新的大队长!”大队长话音落后,礼堂后排突然响起一片吱呀乱响,木椅子像是被惊醒的困兽,在寂静里发出不安的**。广播员羽夕攥着红宝书挤到台前,辫梢沾着晒谷场的碎草屑,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她额头沁着薄汗,在煤油灯的光晕里,整个人像团跳动的火苗。
"革命伴侣不讲脚力,只看觉悟!"这话落进死寂的会场,惊飞了梁上的麻雀。月光不知何时漫过门槛,爬上石磙冰凉的棱角,将羽夕涨红的脸染成宣纸般的素白。解放望着她睫毛上凝着的汗珠,恍惚看见矿井深处渗出的水珠,在漆黑巷道里,也曾这样折射出微弱却倔强的光。
羽夕的父母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只能骂她糊涂,却拗不过女儿藏在语录本里的决心。结婚那日,七月站在贴着喜字的堂屋门槛边,看着新娘子羽夕踩着红布鞋,裙裾扫过青石阶时扬起细碎的金粉。新嫁娘转身朝她招手,腕间银镯叮咚作响,"以后就叫我阿妈吧"。小虎躲在七月身后揪着她的衣角,却被羽夕一把抱起,额头上落下带着雪花膏香气的亲吻。
这个总把"封建迷信要不得"挂在嘴边的姑娘,当真没把"克星"的流言放在心上。她给七月梳麻花辫时,会用带着油墨香的手指轻轻挑开打结的发丝;教小虎认字时,把粉笔灰蹭在他的鼻尖上。当"小虎""小月"的称呼从她唇齿间流淌出来,七月觉得这两个字像春日的柳絮,轻盈又柔软地飘进心窝。渐渐地,灶房里的叹息声少了,七月也能上桌吃饭了,就连屋檐下的麻雀,都敢落在她晾晒的鞋面上啄米。
羽夕准备去省城地质大学报道那天,偷偷塞给七月半块水果糖:"跟着姐念,'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糖块在舌尖化开时,七月望着远去的拖拉机,把普通话的腔调牢牢刻进了记忆。
大学录取通知书飘来那天,红得像深秋的枫叶。风一吹,就把小村子的舌根都掀动了。听说那是羽夕缠着解放非要大队把这个推荐名额给她的。
羽夕走后,老屋的墙皮剥落得更快了,灶台的烟火气又变得回了原来的寡淡。后来七月才知道,那个总把"革命理想"挂在嘴边的女人,终究用婚姻做了跳板,再也没有回安日村了,而是在黄浦江畔的播音室里,把声音化作电波传向更远的地方。
上学的渴望在七月心底抽芽时,恰逢木芙蓉开得正艳。她攥着用桦树皮订成的本子,站在堂屋听奶奶把烟袋锅敲得震天响:"女娃子读什么书?能把饭煮香、把娃带大才是正理!"解放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烟圈裹着沉默升腾,最后消散在雕花木窗的裂痕里。
直到某天露水还挂在草尖儿上,外婆的蓝布头巾突然飘进院子。老人弯成月牙的脊背驮着半轮朝阳,枯树枝似的手指牢牢攥住七月的手:"走,去你小姨那念书去。"那声音轻得像风,却能把七月心底埋了许久的种子,一下子吹得破土而出。
学校藏在大山怀里,门前小河整日哼着曲儿。三间土坯房歪歪斜斜地站着,中间守着棵老槐树,枝桠扭成奇怪的形状,倒像是故意弯下腰偷听孩子们念书。这哪是个正儿八经的学校?不过是新开的教学点罢了,就小姨一个民办老师,带着十来个高矮不齐的娃娃。
教室窗户糊着发黄的旧报纸,风一吹,纸页便窸窸窣窣说起悄悄话,倒比课本里的故事还热闹。对七月来说,这儿可比镇上的糖果铺子甜多啦!她趴在坑坑洼洼的课桌上,树枝尖在沙土里划拉“人、口、手”,沙沙的声响混着槐树叶的窸窣。小姨往土坯讲台上一站,《徐霞客游记》里的字句就都活过来了,变成会飞的彩云,变成能淌的江河,载着他们往远处去,往大山外头去。
七月半的月亮鼓成银盘时,操场的泥巴地就热闹起来。搪瓷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像是藏在碗底的小铃铛被唤醒。外婆弓着背,双手捧着热腾腾的阳春面,颤巍巍地挪过来。碗里的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边缘翻卷着焦脆的裙边,金黄得如同深秋的银杏叶。腾腾热气裹着葱花的清香,打着旋儿往天上飘,直钻进星星的耳朵里。
月光像是掺了山泉水的牛奶,温柔地泼洒在空碗空筷上。恍惚间,七月觉得妈妈的蓝布衫角轻轻扫过身旁的青石板,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姐姐扎着红头绳的辫子,在夜风中晃呀晃,伴着老调的旋律,踩着月光,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可有些时候,那个梦还是会冷不丁地钻出来,搅乱这难得的安宁。梦里老人的灯越燃越亮,母亲的脸却像浸在晨雾里,明明看着有了笑意,却又隔着层摸不透的朦胧。
十岁那年的深秋,小姨带着学生们去后山采集标本。七月抱着装满松果的竹篮,听小姨指着层层叠叠的山峦说:"将来,我一定要走遍这些地方,把它们写成书,让全世界都知道中国山水有多美。"
山风掠过松涛,掀起小姨褪色的蓝布衫,七月忽然意识到,原来梦想是有形状的——它像小姨眼中跳动的火苗,像徐霞客游记里晕染的墨色,更像自己藏在枕头下的那本《新华字典》,每一页都泛着让人发烫的光。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