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风雨之屋

风总在深夜里翻涌,七月把脸贴在墙壁上,倾听外头的呼啸声漫过窗棂。那声响像是无数双枯手在撕扯天地,又像是荒原上的群狼对着月亮长嚎。小姨将外婆送来的旧棉被轻轻掖在她肩头,侧身躺在旁边。月光穿过破碎的玻璃,在小姨侧脸投下一道锋利的银边。

记忆里的外婆家永远裹着潮湿的霉味,像块浸透雨水的旧抹布。那间土坯房在外公走后愈发颓唐,墙缝里钻出的野草比人还高,在风里摇晃着枯黄的脑袋。每到雨天,瓦片就会发出呜咽,仿佛在诉说着无人倾听的往事。

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像是老天爷打翻了水桶。雨幕中,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远处的山峦、田野都被吞没在灰蒙蒙的水雾里。小姨猛地站起身,拽起七月就往外跑,说:“我们快去找外婆。”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打在脸上生疼,衣服瞬间就湿透了,沉甸甸地贴在身上。

冲进外婆家时,木门在狂风中吱呀作响,随时都要倒下。外婆正颤巍巍地收拾东西,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慌。小姨一把拉住外婆的手,“快走!”刚走没多远,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头顶传来。回头望去,只见整个屋子剧烈摇晃,屋顶的瓦片如流星般四散飞溅,房梁在风雨中扭曲变形,轰然倒塌,扬起漫天尘土。那一瞬间,仿佛世界都坍塌了。

第二天清晨,七月站在废墟前,脚下是碎成齑粉的瓦片,歪斜的梁柱像折断的骨头。外婆佝偻着背,白发在风中凌乱如荒草,她颤颤巍巍地在废墟里翻找,枯枝般的手指拂过残砖断瓦,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小姨咬着嘴唇,声音发颤:“阿娘,别怕,跟我们去学校住。”外婆没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废墟,那眼神里,满是失去栖身之所的茫然与哀伤,仿佛一辈子的时光,都随着这倒塌的屋顶,碎成了满地的尘埃。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小姨在学校教书,每月的工分换不来多少粮食,什么都要凭票供应。三个人挤在一间小屋里,转个身都困难。后来实在没办法,晚上,小姨带着七月抱着棉絮睡在教室里。

教室的屋顶也不太平。一下雨,雨水就顺着裂缝滴滴答答往下漏,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小姨用脸盆、水桶接着,叮叮当当的声音混着雨声,倒像是在演奏一场特别的音乐会。七月趴在桌上写作业,水珠偶尔溅在本子上,晕开一片墨色,像极了她此刻乱糟糟的心情。

这天夜里,雨下得格外大。七月迷迷糊糊间,感觉脸上凉凉的,睁眼一看,原来是屋顶的雨水漏了下来。小姨已经醒了,正踮着脚用竹竿捅着堵住排水口的杂物。月光下,她单薄的身影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一只折翼的蝴蝶。

“小姨,我帮你。”七月爬起来,却被小姨按回床上。

“快睡,明天还要上课呢。”小姨说着,又往她怀里塞了个暖水袋,“别冻着。”

七月蜷缩在被窝里,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心里一阵发酸。她想起外婆,想起那间倒塌的土坯房,想起小姨每天起早贪黑的样子,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第二天,雨终于停了。小姨顾不上休息,急匆匆地去找大队长。回来时,她身后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扛着几根木头,肩上还搭着一卷油毛毡。

“这是大队派来帮忙修房子的。”小姨介绍道,“叫阿强,别看年纪小,手艺可好了。”

阿强挠挠头,露出腼腆的笑容:“老师您别夸我,我就是跟着师傅学了点皮毛。”

七月蹲在歪脖子槐树下,见阿强把草帽往墙根一扣,露出被日头晒得发红的额头。少年脖颈沁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脊梁滑进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里,倒衬得那双眼睛越发清亮。那光芒不似正午艳阳灼人,倒像牧民帐篷里垂落的马灯,明明被灯罩束着光晕,却能将毡房里每道褶皱都暖得透亮;又像暴风雨夜海上忽明忽暗的塔灯,明明自身也在浪涛翻涌的摇晃里,却固执地守着方寸光晕。

他掸了掸裤腿上的碎草屑,随手抓起半块青砖垫脚。檐角的瓦当在风里摇晃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倒像是在催促。只见他利落地爬上木梯,肩膀一耸就接住递上来的瓦片,指节敲在陶土表面,发出笃笃的脆响。檐下的光影在他手臂上跳跃,那些经年累月磨出的茧子,此刻正牢牢攥着每一块瓦片,像攥着某个秘密的符咒。

梁木架起来时,他仰头眯起眼睛丈量,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七月看见他腰间别着的墨斗,丝线绷直了穿过风里,忽然就想起外婆纳鞋底时的银针——都是把零散的物件,细细密密地缝成安稳的模样。油毛毡铺展在新梁上,他跪坐在屋脊,手指灵活地穿梭在铁钉与麻绳之间,那些动作像极了老裁缝飞针走线,将风雨与飘摇都锁进了这层灰扑扑的铠甲里。

“小心点!”小姨站在下面,不时提醒着。七月也想帮忙,却被小姨拦住:“你去写作业,别在这儿添乱。”

阿强笑着说:“没事,让小妹帮我递个工具也行。”

就这样,七月成了阿强的小帮手。她递钉子、搬瓦片,看着阿强爬上爬下,汗水湿透了他的后背。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泛着一层金色的光芒。

“阿强哥,你怎么会修房子啊?”七月好奇地问。

“家里穷,早早就跟着师傅学手艺了。”阿强擦了把汗,“多学门手艺,总能混口饭吃。”

七月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敬佩。她想起小姨,想起外婆,突然觉得,生活虽然艰难,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总会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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