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屋顶上一课

暮色快漫过屋檐时,阿强把最后一片瓦嵌进木椽的缝隙,金属工具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七月仰头看到少年脖颈的汗珠子顺着脊梁滚进裤腰,蓝布衫后背洇出深色云团,突然觉得修屋顶这件事像在变戏法——那些碎瓦、麻绳和歪斜的梁柱,经他摆弄竟慢慢支棱起新模样。

"这油毛毡得顺着坡势铺,不然雨一冲就卷边。"阿强跪坐在屋脊,手腕翻转间麻绳便缠住木梁,动作利落得像老牧民套马。七月踮脚递工具时,瞥见他掌心纵横交错的裂口,像干涸河床的纹路。她忽然想起外婆家坍塌的屋顶,那些散落的瓦片曾锋利得能割破月光。

整个下午,七月课也不上围在阿强旁,问的问题比屋檐滴落的雨珠还密。阿强却从不嫌烦,用墨斗弹出直线时会特意放慢动作,讲榫卯结构时掰断树枝在泥地上画示意图。西斜的太阳把两人影子拉得老长,在断壁残垣间织成网,倒像是把破败与新生都缝在了一起。当阿强说"学得真快"时,七月攥着砖块的手指突然发烫,那些话像春天的第一缕风,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掀开了她心里结着薄霜的角落。

日头快要沉进山坳时,七月仰望着屋顶上忙碌的身影,突然生出强烈的渴望。"让我试试吧!"她扯住阿强的衣角,声音比屋檐下的风铃还急切,"就上去摸一下瓦片,保证不添乱!"阿强握着瓦刀的手顿了顿,转头时带落的草帽正巧扣在七月头上,麦秆的清香混着汗水味扑面而来。

"上面风大。"他皱眉盯着女孩跃跃欲试的眼睛,喉结滚动两下,"踩稳横梁,别碰松动的椽子。"七月还没等他说完,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木梯。粗粝的木纹硌得掌心发疼,可当她跪坐在温热的油毛毡上,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远处的山峦像被揉皱的蓝布,学校教室的破玻璃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连平日里总嫌弃她笨的小姨,此刻仰头张望的模样都显得格外温柔。

阿强递来瓦片时特意叮嘱:"双手托住,别用指尖捏。"七月学着他的样子将瓦片嵌进缝隙,潮湿的陶土贴着掌心,传来细微的震颤。风掠过耳际,带着晒了整日的草木气息,她忽然想起数学课上永远算不清的鸡兔同笼,想起作文本上干巴巴的"今天天气晴朗",但此刻指尖触碰的每片瓦,都比那些算式和句子鲜活百倍。

"好样的!”阿强的夸奖让七月浑身发烫,连发梢都在风中得意地翘起来。她直起腰时,瞥见远处炊烟袅袅升起,恍惚看见自己变成了故事里的女侠,脚踩飞檐,手可摘星。可这份飘飘然还没来得及收拢,后腰突然撞上摇晃的木梁,掌心的瓦片"啪嗒"坠向地面,碎裂声惊得归巢的鸟群扑棱棱四散。

七月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混着阿强的惊呼,身体不受控地倾斜。风撕开耳朵灌进来,像有把生锈的剪刀在刮脸皮。那些没解完的鸡兔同笼题、被红笔圈得密密麻麻的作文纸,还有父亲拧紧的眉峰、小姨转身时垂落的叹息,全化作碎片往眼睛里扎。七月伸手去抓“救命稻草”,却只捞到一把冰凉的虚空。

“哎哟!”七月摔倒了一片搁洗衣盆的水泥地上,剧痛炸开的瞬间,她恍惚看见母亲晾晒的花椒突然簌簌坠落——原来痛觉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压在脊梁上,连带着鼻腔里野草腥涩的气息都凝成尖锐的刺。

哭声碎成玻璃碴子,每一粒都裹着盛夏的蝉鸣。她想起李娟笔下阿勒泰的雪,此刻喉咙里卡着的分明是融雪后裸露的冰棱,呼吸都能听见细碎的冰裂声。胸腔像被塞进烧红的铁皮桶,风箱似的剧烈起伏,脏器在滚烫的蒸汽里痉挛,连带着脊椎骨都泛起细密的麻痒,如同惊蛰后破土的万千蚯蚓。

那片摔碎的青瓦还躺在脚边,边缘的缺口蜿蜒如干涸的河床。阳光在瓦片残片上流转,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极了母亲纳鞋底时被针尖刺破的血珠,颤巍巍悬在棉线尽头。

七月盯着瓦片上未褪尽的墨绿苔痕,突然觉得疼痛也长了眼睛,正透过她渗血的伤口凝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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