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幸福来得太突然

小姨扔下手中的粉笔,像只受惊的雀儿从教室门里冲出来,蓝布裙摆扫过竹筐,谷粒扑簌簌滚落一地。

外婆拄着拐杖的手剧烈颤抖,麻绳鞋底蹭着晒得发白的地面,三步并两步挪到我身边。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悬在七月肩头迟迟不敢落下,像是怕碰碎一件精美的瓷器:“乖乖别怕,外婆在呢......”十多个孩子顿时慌作一团,扎着红头绳的阿花最先红了眼眶,鼻涕泡随着抽泣忽大忽小;虎头虎脑的阿强抹了把眼泪,转身就往村口跑,沾满泥点的裤脚在风里甩得噼啪响。

“快叫医生!”小姨的声音破了音,蹲在七月身旁时发梢还沾着半截粉笔灰。她的手紧紧攥着七月的手,掌心的汗混着粉笔末,把七月的手背都染成了白花花一片。

阿强一听,撒腿就跑,他裤脚沾满泥点,喘着粗气带着大队的喻医生赶到时,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了。

喻医生背着的医药箱帆布带深深勒进肩膀,后背的汗渍晕开大片深色,像朵沉甸甸的乌云。

“别动,孩子。”喻医生身上飘着艾草混着薄荷的药香,他的手指像两根温热的木签,轻轻按在七月受伤的尾椎处。

“啊,痛!”七月瞬间,睁开了眼睛。喻医生布满皱纹的手刚搭上腰侧,锥心的疼就顺着脊梁骨炸开,像有人攥着把生锈的铁钳,一下下绞着骨头缝里的神经。七月死死咬住后槽牙,喉咙里漏出细碎的呜咽,连院角老槐树的叶子都在眼前打着旋儿往下坠。

喻医生到处仔细检查,每一次触碰都像电流窜过脊椎,七月疼得牙齿咯咯打战,连带着槐树叶都在眼前打起了转。他摘下磨得发亮的老花镜,用蓝布衫下摆来回擦拭镜片,仿佛那上面蒙着的不是灰尘,而是某种难以辨认的谜团。他眯起眼睛打量我扭曲的脊背,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屎板骨断了。得趁着日头没毒,赶紧往公社卫生院送。打了石膏好生养着,别落下病根。”

晒谷场的风突然变得凉飕飕的,卷着枯叶钻进脖颈。外婆和小姨对视的眼神里,七月看见两簇小小的火苗“啪嗒”熄灭。可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漫上来——外婆用蓝边手帕擦我额角的汗珠,动作比绣鸳鸯还要仔细;小姨把七月的手贴在她心口,心跳声咚咚地传过来;阿花踮着脚把野花环套在我手腕上,沾着露水的花瓣轻轻蹭着我的皮肤:“七月姐,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还等你讲田螺姑娘的故事呢......”

阳光穿过槐树的枝桠,在每个人脸上洒下铜钱大的光斑。阿强鼻尖的汗珠亮晶晶的,外婆的银发上沾着稻壳,小姨的裙摆还沾着粉笔灰。原来被人珍视的感觉,是这样毛茸茸、暖烘烘的。平日里不过是讲讲故事给孩子们听,此刻却成了他们心里最要紧的人。尾椎骨的疼痛像把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可被这么多关爱的目光包裹着,突然觉得就算再疼些,也能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

阿强不知从哪寻来辆板车,车上铺着新割的稻草,还带着太阳晒透的草香味。外婆和小姨托着七月的胳膊,像托着一笼刚蒸好的糯米团子,生怕碰掉了热气。孩子们举着野花跟在车后,阿花的花环散了架,花瓣一路飘落在土路上。“七月姐姐要多喝水!”“好好休息!”“我们等你回来!”这些声音追着板车跑了好远好远,直到学校变成黄豆大的小点,还在七月耳边嗡嗡作响。

去公社卫生院的路长得像走不到头的绳子。板车碾过坑洼时,尾椎骨的疼痛像被人猛地拧开了闸门。可七月望着天上棉花糖似的云朵,数着掠过车顶的麻雀,想着晒谷场上那些热乎乎的脸庞,忽然觉得这疼痛也没那么可怕了。原来幸福真的会在最想不到的时候冒出来,就像三伏天里突然咬到一口冰镇西瓜,连带着伤口的苦都变成了甜。

卫生院的石膏裹得像个白粽子。外婆守在床边,小姨把苹果切成小兔子形状,用木勺舀着喂进我嘴里。窗外的蝉鸣吵得人心慌,可病房里飘着外婆鞋底的浆糊味、小姨身上的雪花膏味,还有隐隐约约的药香,那些细碎的气味在枕畔缠绕,连尾椎骨的疼痛都被熏得绵软,像含在嘴里慢慢化着的冰糖,明明还留着苦味,却又带着回甘,让人心里说不出的踏实。

回到学校,孩子们呼啦一下涌进院子,阿花举着野莓的手被染成紫红色,像捧着一把小灯笼:“小姐姐,这个可甜了!”烤红薯的焦香、黄瓜的清冽、千纸鹤翅膀上歪歪扭扭的“平安”字样,全塞进了我的怀里。

歪躺在竹编小床上,竹篾缝隙里漏进的阳光,把外婆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切成一段段晃动的金边。她往灶膛里添柴时,火星子顺着青烟往上窜,在泥墙上映出忽明忽暗的光斑,围裙下摆扫过墙角陶罐,惊起几缕小米的清香。小姨趴在小书桌上批改作业,发梢随着笔尖的起落轻轻晃动,像檐角那串被风吹响的铜铃。红墨水洒在纸上晕开,倒比院角新开的鸡冠花还要艳。

孩子们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挤在床边,阿花辫梢的红头绳散了,垂在肩头晃悠;阿强鼻尖还沾着半粒烤红薯的焦渣。他们七嘴八舌说着村口老井新打的水有多凉,谁家的枣子偷偷红了尖,声音混着穿堂风,把满屋子的黄昏都搅得暖洋洋的。

七月忽然觉得眼眶发烫,那些热乎乎的视线落在身上,竟然比春日晒透的棉被还要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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