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被谁仔细揉搓过的棉花,轻轻地敷在天幕上。渐渐地,那层棉花褪去,露出一片澄澈如蓝缎子的天空,没有一丝褶皱,也不见半朵云彩。
学校门前的小河,原本是村子最温柔的存在。平日里,它总爱哼着细弱的调子,浅浅的水流拂过圆润的鹅卵石,连水底摇曳的水草都看得真真切切。那些绿莹莹的水草,像极了姑娘遗落在河里的长辫子,随着水流慢悠悠晃荡。可谁能想到,不过一夜间,它就像被换了魂儿似的——水面毫无征兆地膨胀起来,浑浊的河水裹着泥沙,泛着不安的土黄色,像被打翻的泥浆桶,将往日的清澈吞噬得一干二净。
很快,河岸就成了人的海洋。老人们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最后排;年轻媳妇抱着孩子,踮着脚尖张望;就连地里做农活的壮年也都赶来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全是惊讶与疑惑。学校的课自然是上不成了,小姨无奈地合上书,带着我们这群孩子也来到岸边。她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一遍又一遍地叮嘱:“都站好了!谁也不许往前凑!”那双眼睛,比老鹰盯着猎物还紧,生怕我们趁她不注意溜进水里。
我们这群孩子站在岸边,兴奋得小脸通红,像熟透的小苹果。“这天这么好,也没打雷下雨,水咋就涨成这样?”“莫不是河神发脾气了?”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心里满是好奇与不解。直到消息传来,才知道是前方大水库泄洪了。
这消息一传开,乡亲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男人们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女人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张望;就连平日里走路慢吞吞的老太太,也都凑到了前排。要知道,大家早就吃腻了红薯和南瓜,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村里那句“鱼打个屁,吃着都有味”的老话,可不是白说的,谁不想趁着这机会,尝一口鲜美的鱼肉呢?
人群里,黑豆最是活跃。它在岸边窜来窜去,突然“噗通”一声跳进水里,像只灵活的鸭子。没过多久,就见它两只前脚抱着一条大鱼,费力地往岸边游。那条鱼足有十几斤重,鱼尾甩起来,溅起好大的水花,在它怀里不停地挣扎。岸上的孩子们一下子炸开了锅:“黑豆太厉害了!”“这鱼够我们吃好几顿了!”
等黑豆游到岸边,小姨和七月赶忙伸手,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鱼接过来。其他孩子也没闲着,自动排成一队,像运送粮食的小蚂蚁,把鱼往学校运。学校操场上,名婆早准备好了大脚盆,挽起袖子等着剖鱼腌鱼。大家分工明确,有人杀鱼,有人清洗,有人晾晒,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可谁也没喊累,心里都盼着能早点尝到鱼肉的鲜美。有的孩子馋得直咽口水,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那些肥美的鱼儿。
这时的河岸,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伸长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面,生怕错过任何一条大鱼。突然,水面上闪过一道白光,起初模模糊糊的,像根细细的白线。随着水流,那白线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有人眼尖,大喊一声:“大鱼!好大的鱼!”
这一嗓子,像把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几个水性好的男人“扑通扑通”立马跳进水里,朝着大鱼游去。黑豆眼睛一亮,也顾不上已经游得气喘吁吁,咬咬牙,朝着大鱼奋力游去。
岸上的我们激动得小脸通红,扯着嗓子喊:“黑豆,加油!抓住大鱼!”呼喊声一阵高过一阵,盖过了河水的咆哮。可谁能料到,意外就在一瞬间发生了。黑豆那么小,体力本就快耗尽了,在争抢大鱼时,一个壮汉不小心一拳打在它脑袋上。这一拳,打得黑豆身子一歪,脑袋“嗡”的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湍急的水流卷走了。
刹那间,七月和孩子们发疯似的顺着小河跑,一边跑一边喊:“黑豆!黑豆!”嗓子喊哑了,脚磨破了,也顾不上。沿着河岸找啊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可除了打着旋儿的浪花和漂浮的杂物,哪里还有黑豆的影子?
七月呆呆地站在河边,泪水不停地往下掉。她想起和黑豆一起在河边捉鱼的日子,想起黑豆把好不容易找到的野果分给她吃,想起黑豆在她被欺负时,像个小英雄一样挡在她面前……那些温暖的画面,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里。
后山的风总爱往人脖子里钻,七月抱着那方磨得坑洼不平的木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泥土里还沾着前夜的露水,把她的裤脚浸得发凉。这里实在是安静,连草叶擦过衣角的沙沙声都听得真真的——这样也好,不会有人撞见她偷偷藏起的眼泪。
木板插进土坑时发出沉闷的“噗”声,像谁轻轻叹了口气。七月跪坐在墓碑旁,指甲深深抠进潮湿的泥土里。风从半山腰的松树林穿过来,掠过她汗津津的后颈,带着松针的苦涩和泥土的腥气。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咕——咕——”,声音拖得老长,在空荡荡的山谷里撞来撞去,最后碎成一地寂静。
她的眼泪坠落在墓碑粗粝的纹路间,像春日融雪渗进冻土,洇出星星点点的湿润。那些被时光腌渍过的往事突然鲜活起来,带着冰碴般的锋利,一下下剜着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记得母亲离开那天,旷野的风裹着漫天纸钱灰打旋儿,仿佛要把人间最后的牵挂都卷到天上去。她蜷缩在剥落的门框边,看着油亮的黑棺木颤巍巍地挪出院子。唢呐声撕破天际,悲怆得能震碎云层,可再尖锐的声响,也填不满胸腔里那个深不见底的空洞——那里发出的嗡鸣,比任何哀乐都更苍凉。
更要命的是,姐姐也不见了。就像荒原上突然消散的晨雾,像牧归时遗落在草滩的羊铃,没有一点预兆,没留下半丝痕迹,只把无尽的怅惘,永远地留在了她的生命里。
而黑豆呢?它总爱把晒干的狗尾巴草编成小兔子,冷不丁塞到她手里;下河摸鱼时,哪怕自己呛了水,也要把抓到的小鱼举得高高的,眼睛亮晶晶地好像在说“给你烤着吃”。此刻那些画面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沾着泪水在眼前飘啊飘。
“难道我真的命硬,真的是是克星?”这句话从齿间冒出来时,周遭的风都僵在了半空。七月浑身猛地一抖,像被惊飞的百灵鸟,下意识仰起脸望向天空。云层裂开道细缝,漏下的天光却比荒原上的烈日还灼人,刺得眼眶发烫。她突然扑跪在地上,攥紧拳头一下又一下砸向自己——那些落在身上的闷响,混着喉咙里压抑的呜咽,像极了荒野深处传来的孤狼哀鸣,一下又一下,重重砸在无人知晓的苍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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