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奶奶走了

那天的阳光把空气晒得发烫,兰花扁担两头的木桶晃出细碎的金光。粪水在桶里轻轻摇晃,混着清晨割来的青草气息,在羊肠小道上漫开一层酸涩的雾。这条走了半辈子的路,此刻被晒得发白的碎石子硌得脚底发麻,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下坡时风突然大起来,卷起路边的尘土扑在脸上。兰花眯起眼睛,望着坡底泛着微光的池塘。水面浮着几片枯萎的荷叶,前几日暴雨带来的浑浊还未褪尽。她想赶在日头最毒前把菜畦浇完,便加快了脚步,却没注意到鞋尖勾住了颗鹌鹑蛋大小的石子。

扁担猛地倾斜,木桶里的粪水泼溅出来,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暗褐色的弧线。兰花踉跄着伸手去抓路边的野蔷薇,带刺的枝条却在掌心勒出深红的血痕。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混着木桶坠地的闷响,身体不受控制地朝池塘滚去。水面的倒影在眼前不断放大,最后只剩下满目的浑浊。

池塘吞掉最后一声惊呼时,对岸的蝉鸣突然停了。水面咕嘟咕嘟冒着泡,漂浮的粪水渐渐散开,在塘边形成诡异的漩涡。前两天下的暴雨让水位涨得老高,深绿色的水面下藏着看不见的暗流。兰花挣扎着扑腾,咸腥的池水灌进喉咙,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她想喊,却只吐出几个破碎的气泡。

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把一切都晒得发白。塘边的狗尾巴草纹丝不动,远处的村庄飘着几缕炊烟,却没人听见这场寂静的溺亡。兰花的蓝布衫慢慢沉下去,发间别着的玉簪子掉在淤泥里,最后一缕白发也被池水吞没。水面重归平静,只剩几片粪水结成的油膜,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彩光。

快中午了,解放回家到处找妈妈,才发现歪倒在塘边的木桶。他望着水面上漂浮的粪水,突然想起母亲早晨说要给白菜浇最后一遍肥,才知这个噩耗。

七月攥着褪色的布书包站在院门口时,梧桐叶正簌簌落在肩头。她仰头看了看歪脖子树杈上去年做的鸟窝,忽然想起外婆总说,这棵树是看着她出生的。那时外婆的围裙兜着刚摘的酸梅,汁水染红了指缝,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里都淌着蜜。此刻书包带子硌得肩膀生疼,书包里装着外婆偷偷塞的半块桂花糕,油纸都被捂得发潮。

七月记得爸爸的自行车铃铛在学校门口响起来,七月转身时,看见小姨和阿强踮着脚拼命挥手,他们手里举着的野菊花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花瓣簌簌落在地上。外婆追出来时裹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白发在风里飘成一片芦花。自行车碾过石子路的颠簸中,她听见外婆的声音越来越远,像被风吹散的炊烟。书包里的桂花糕早被压成了碎屑,混着外婆塞进来的两枚铜钱,在她怀里沉甸甸的发烫。

回到家的第七天,七月在水缸边撞见爷爷往泔水桶里倒她煮糊的粥。铁锅焦黑的边缘还沾着米粒,她蹲在屋檐下刷锅时,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炭灰。后院的老母鸡咯咯叫着从脚边跑过,翅膀扫过她的裤腿,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爸爸教她犁地那天,露水还挂在草叶上。锈迹斑斑的犁铧卡在土里,七月咬着牙往前拽,粗粝的麻绳很快在掌心磨出了血泡。爸爸蹲在田埂上卷旱烟,烟雾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使巧劲,别死扛。"七月看着翻起的泥土里钻出蚯蚓,忽然想起在外婆家后山挖笋的日子,阿强总说蚯蚓是土地的血管。

猪圈的味道总也散不干净。七月学着把麦麸拌进潲水,白花花的粉末扑在脸上,和着汗水往下淌。小猪崽们挤在食槽边哼哼唧唧,拱得她脚踝发痒。有次给猪崽打针,那畜生突然发狂,把她顶翻在稻草堆里。七月躺在散发着酸臭的草堆上,望着棚顶漏下的斑驳阳光,忽然笑出了声——原来这就是爸爸说的"过日子"。

夜里照看新生的小猪时,七月总想起外婆家的夏夜。那时她和阿强坐在晒谷场上,数着银河两岸的星星。阿强说牛郎织女每年只能见一次,七月就把萤火虫装进玻璃瓶,说这样他们就能天天看见光。此刻猪棚里的煤油灯昏黄摇曳,飞蛾扑棱着撞在灯罩上,把她的影子投在泥墙上,忽大忽小地晃动。

小虎又在学堂闯祸的那天,七月正在菜地里捉菜青虫。她攥着满手黏腻的虫子往田埂上跑,裤腿沾满了苍耳子。老师说小虎把毛毛虫放进女同桌的书包,七月蹲下来替他系散开的鞋带,看见弟弟脚后跟上的冻疮又破了,脓血渗进打着补丁的袜子。

"姐,我就是想看看她会不会哭。"小虎抽着鼻子说。七月摸了摸他乱蓬蓬的头发,忽然想起自己把癞蛤蟆放进男同学书包的那年,外婆只是叹了口气,往她兜里塞了块麦芽糖。夕阳把姐弟俩的影子拉得老长,和菜畦里歪斜的豆角架缠在一起。

直到那天在井台边,七月才惊觉自己竟已许久没照过镜子。井水深不见底,倒映着碎成光斑的天空。她弯腰打水时,看见水面上晃动着陌生的轮廓——那是个皮肤黝黑、头发乱糟糟的姑娘,脸上的那块疤痕更见清晰了,像被岁月揉皱了的旧报纸。

爷爷的咳嗽声从堂屋传来,七月直起腰,木桶里的水晃出细碎的涟漪。她忽然想起外婆总说,人的伤疤是老天爷盖的戳儿,证明这人经受过风雨。风掠过菜园,豆角叶子沙沙作响,恍惚间,七月仿佛又听见阿强的笑声,从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飘来。

那年夏天的雨来得猝不及防。七月在猪圈里给病猪喂药时,暴雨倾盆而下。她抱着药罐往屋里跑,泥水溅在裤腿上。闪电照亮天空的刹那,她看见后院的老槐树在风雨中剧烈摇晃,树冠上的鸟窝摇摇欲坠。

也就是在那场暴雨过后,七月在灶台边发现了半块发霉的桂花糕。油纸已经发脆,轻轻一碰就碎成了渣。她把碎屑拢在手心里,突然想起外婆说过,食物是有灵性的,吃的时候要心怀感激。七月望着窗外的雨幕,将碎屑一点点放进嘴里,甜味混着霉味在舌尖散开,泪水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日子就这样在猪食槽与菜畦间溜走。七月学会了看云识天气,知道哪种虫子会啃食菜叶的背面,能根据猪的叫声判断它们是否生病。她的手掌变得粗糙,指甲缝里永远沾着洗不净的泥土,可每当夜幕降临,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她总能听见外婆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回响,像屋檐下的风铃,在记忆里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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