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台边的青苔沾湿了裤脚,七月把棒槌浸进皂角水,搓衣板硌得膝盖生疼。泡沫在指缝里挤来挤去,忽然想起灶房挂历上的日子——七月十五又要到了。老辈人都说鬼节生的女娃命硬,像被阎王爷做了记号的灯笼,风一吹就要灭。
皂角水泛起的涟漪里,那张脸忽隐忽现。脸上的疤像条短短的蜷曲的蜈蚣,每逢阴雨天还会泛起暗红。想起父亲说女娃家迟早要嫁人,破相不破相有什么要紧?七月突然就憋不住了,喉咙里堵着团棉花似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进盆里。隔壁二婶家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跑过,爪子上甩出细碎的泥点。她赶紧用袖口擦脸,却越擦越花,倒把脸上的疤揉得更红了。井台边的野薄荷被碰得簌簌响,清香混着眼泪,呛得人直抽鼻子。
井水冰凉刺骨,冻得手指发红发胀,我却舍不得起身。厨房的灶台还堆着没洗的碗筷,后院的鸡笼该添食了,可我就想多赖一会儿,哪怕多听两声井台边老槐树的蝉鸣也好。自从那场奶奶走后,家里家外的活儿全压在七月一个人身上,父亲说:“女娃家,识几个字够用了,嫁人才是正经事。”可谁会要我这样的丑八怪呢?想起小姨学校那些男生的风言风语,心里就像被麦芒扎了一下。
那天日头毒得很,我正在院里晒咸菜,远远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小姨拎着个蓝布包袱,蹦蹦跳跳地穿过晒得发白的土院,辫梢上系的红头绳在风里飘啊飘的,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她的的确良衬衫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却依旧透着股说不出的清爽劲儿。
“七月!”小姨把包袱往石桌上一放,拉着我的手直晃悠,“我考上啦!北京的大学!”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仿佛盛着满天星辰,“通知书都下来了,过几天就走!”
七月愣住了,手里的咸菜缸差点没拿稳。北京的大学?七月只知道北京是我国的首都,只会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小姨的消息像颗石子投进一个平静的湖面,惊起层层涟漪。小姨迫不及待地从包袱里掏出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展开,手指抚过上面的每一个字,语气里满是骄傲:“你看,汉语言文学专业,以后我就能当作家,写好多好多故事!”
说着说着,小姨突然坐下来,拉着我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并排坐好。她拨弄着我被汗水黏在额前的头发,轻声说:“七月,你知道吗?在大学里,有图书馆,里面的书比咱村里的麦子还多;有实验室,能研究天上的星星为啥会眨眼睛;还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说着各种各样的方言……”她的声音越说越轻,却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七月听得入神,手里无意识地揪着石凳边的狗尾巴草。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那么大的地方,有那么多新奇的事儿。可想到自己,心里又泛起一阵苦涩。再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上面布满了做家务留下的茧子,嗫嚅着说:“小姨,我哪有你那么好的命……”
小姨猛地攥住七月的手,力道大得让我生疼:“胡说!你才多大,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她站起身,在院里来回踱步,“你看简·爱,她从小受尽磨难,可从来没放弃过自己。她说‘我们是平等的,至少通过坟墓,平等地站到上帝面前’,七月,女孩子不能一辈子困在灶台和针线筐里,要去闯,要去看更大的世界!”
七月诧异地看着小姨从包袱里掏出一本书,封面上印着烫金的“简·爱”两个字。她把书轻轻放在七月手心,说:“这是我在县城书店淘来的,送给你。心烦的时候就看看,简·爱能做到的,你也能!”
那天下午,小姨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说她在学校备考的日子,每天只睡四个小时,靠着咸菜就馒头;说她在考场上看到作文题时,手都激动得发抖;说她想象着大学里的教室、食堂,还有校门口那棵据说有百年历史的老槐树……
可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原来,她走之后,学校里就没人上课了。那些孩子又得回家帮忙干农活,等着下一个老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七月心里一阵发酸,想起村里那些背着破旧书包的孩子,他们眼里的渴望和无奈,和我又有什么分别呢?
夕阳西下,余晖把小姨的影子拉得老长。她要走了,拎起包袱,又回头看了看七月,突然把七月搂进怀里。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暖烘烘的。“七月,等我在那边站稳脚跟,就回来接你。你要好好学认字,以后我们一起写故事,把咱村的事儿都记下来。”
七月点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小姨帮七月擦掉眼泪,转身踏上了那条通往村口的小路。七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蜿蜒的土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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