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水草谣

七月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在柏油路上碎成一片片晃动的黑。她赤着脚往前走,凉鞋早不知甩在了哪个路口。夜风卷着槐花的甜腥掠过脖颈,她突然停住脚步,盯着自己映在橱窗上的倒影——齐耳短发乱得像团枯蒿,T恤下摆沾着半块油渍,眼睛亮得可怕,脸上那块疤红得狰狞。

“我是谁?”她伸手去碰玻璃,指尖在冰凉的镜面留下潮湿的指纹。玻璃里的女孩也歪着头,像在嘲笑这个愚蠢的问题。蝉鸣声铺天盖地涌来,七月突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屋后的老槐树上也有这样的蝉,总在日头最毒的时候把空气都吵得发烫。

河水的腥气是在转过第三个路口时漫上来的。七月的脚趾陷进河边松软的泥里,路灯将水面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纹。水草们在浅滩处舒展腰肢,细长的叶片随着水流轻轻晃动,像谁遗落在人间的绿色绸带。它们在光影里时隐时现,忽而镀上金边,忽而沉入暗影,仿佛在跳一支永不停歇的圆舞曲。

七月蹲下身,手指探进凉沁沁的水里。水草的叶片擦过掌心,痒丝丝的触感顺着手臂往上爬。她想起生物课解剖水草的情景,显微镜下那些细密的脉络,像极了外婆布满皱纹的手背。那时她总抱怨实验无趣,现在却觉得,这水中的每一株草都藏着说不尽的故事。

“原来你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七月轻声说。水草没有回应,只是随着水流变换舞姿。她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夜鹭。记忆的碎片在笑声里四处飞溅——同学指着她脸上疤痕窃窃私语的场景,海里对她疤痕的褒称。

水面泛起细碎的涟漪,七月一步步走下水。她跟着水草摆动的节奏摇晃身体,喉咙里溢出不成调的哼鸣。夜风掀起她的衣角,路灯将她的影子投在水面,和水草的倒影纠缠在一起。歌声越来越响,像是要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委屈都唱出来。

“我是水草,我是水草。”七月转着圈,脚下的水花溅湿了裙摆。水草们仿佛受到召唤,纷纷向她聚拢,叶片缠绕着她的脚踝,像是在跳一支古老的迎宾舞。她索性躺倒在水里,任清凉的河水漫过肩头,望着夜空里稀疏的星星。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夜晚,此刻都化作水草的低语,在耳畔轻轻呢喃。

河水浅得恰到好处,只漫到七月的腰际,像母亲温柔环住她的臂弯。冰凉的触感裹着细碎的沙石,在她翻身时轻擦过脊背,惊起一片银亮的水花。她笨拙地侧过身,发丝黏在脸颊上,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成了河底那尾总也游不稳的小鲫鱼——尾鳍一摆,便搅碎满河星子。

水草们忽而兴奋起来,像是发现了新玩伴。墨绿的叶片打着旋儿涌来,有的缠着她的脚踝跳起圆圈舞,有的轻轻挠着她的下巴。七月咯咯笑着仰起头,发梢滴下的水珠在月光里闪成细碎的银线。就在叶片拂过眼角的刹那,温热的水汽突然漫上来,模糊了眼前晃动的水光。

记忆里的槐花香猝不及防地涌进鼻腔。外婆的老藤椅吱呀作响,蓝布衫被穿得发白,银针穿梭在鞋底的千层布间,发出细密的“嗒嗒”声。细碎的光斑落在老人布满皱纹的手背上,跟着纳鞋底的节奏轻轻摇晃。那时七月总爱蹲在旁边,数着外婆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数着蜿蜒的小河。

“七月啊,”外婆的声音裹着槐花香飘过来,粗粝的手掌擦过她脸上的胎记,“要像野草一样,风再大也能挺直腰板。”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槐叶,在她们脚边织成金色的渔网,把那些带着土腥气的话语都兜在里面。后来她才知道,外婆的藤椅下,总有几株野草从砖缝里钻出来,沾着露水倔强地仰着头。

此刻河底的水草正拂过她的疤痕,像是要把那些被揉碎的时光重新拼起来。七月伸手去抓游过的小鱼,指缝间却只漏下几缕水流。她忽然明白,原来外婆说的“野草”,从来不是要把自己藏进土里,而是要像这些水草般,即便扎根在泥沼里,也要向着光亮的地方舒展枝叶。

月光在水草间织就银纱,七月任由自己沉入这温柔的怀抱。当叶片再次掠过脸颊时,她不再躲闪,反而笑着迎上去。河面上的波纹一圈圈荡开,恍惚间,她看见槐树下的外婆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一朵花,与这水中摇曳的水草,在时光的褶皱里悄然重叠。

不知过了多久,七月的动作渐渐迟缓。水草们依旧不知疲倦地舞动,而她却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河床上。河水冲刷着她的后背,带走了燥热,也带走了那些纠缠不休的思绪。她望着水面上摇晃的月影,突然觉得自己与这些水草并无不同——都是这世间微不足道却又倔强生长的存在。

“我不是疤脸。”她对着流动的河水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水声吞没,“我是水草,是自由生长的水草。”夜风裹着水草的清香拂过发梢,七月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融入这夜色中的水草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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