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与水草同眠

暮色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屋顶上时,杳然走出店门,伸了伸懒腰。她望着门前那道窄窄的水痕——春末涨过的河水退了,露出青灰色的河床,几簇水草却还在浅滩处浮浮沉沉,像被揉皱的绿绸子。

直到某个瞬间,绿绸子忽然有了形状。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就那么躺着,膝弯浸在没踝的水里,小腿肚贴着滑腻的鹅卵石。水草从她肘弯里钻出来,绕着手腕缠成淡绿色的镯子,发梢沾着水珠,在晚风里轻轻晃,像落了串没穿线的碎钻。杳然的手指在窗台上猛地一扣——那不是躺着,是生长,是水草从骨血里长出来,把人揉进了河的褶皱里。

相机挂绳勒进掌心时她才惊觉,厨房的紫砂锅还咕嘟咕嘟冒着泡,暮色已经浓得能拧出水来。镜头里的姑娘睫毛投下蝶翼般的影子,水草在她锁骨处画下蜿蜒的纹路,随呼吸轻轻起伏,像在描摹一幅会动的水墨画。杳然的指尖在快门上发颤,从左到右,从近到远,连河底被水流冲得发亮的鹅卵石,都在取景框里成了配角。

后来她总想起那个奔跑的夜晚,当时那种焦急的心情。当她跑到河边,她看见姑娘的衣角在水里漂着,像只折断翅膀的白蝶。“喂!”她的声音惊飞了停在芦苇上的夜鹭,却惊不醒浅滩上的人。她急忙跳进水中,一把抱起七月。这是,杳然才感觉河水有点凉,带着水草特有的腥甜,

七月睁开眼时,睫毛上还沾着水珠。“水草要睡觉啦。”她嘟囔着,眼皮又轻轻合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脚边的水草,“别吵它们。”杳然的手在半空悬了半分钟,才敢碰那袖口——布料已经泡得发透,贴着皮肤画出纤细的腕骨。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睡美人,被藤蔓缠绕着沉在井底,连睫毛都沾着青苔,却美得叫人不敢喘气。

把人扶进屋时,七月的头靠在她肩上,发梢滴下的水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像一串没写完的省略号。浴室暖黄的灯光里,杳然看见姑娘脸上有块红疤,像落在雪地上的一片枫叶,边缘却泛着淡淡的粉,像是被谁轻轻吻过的痕迹。“疼吗?”七月却对着镜子笑了,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谢谢你,不疼,是阿娘给我的记号。”

记号。杳然盯着镜子里的倒影——七月的头发被热风烘得蓬起来,发尾还沾着几根水草,却把那张带疤的脸衬得更亮了。那疤确实像记号,不是伤痕,是刻进骨血里的纹路,像河床上的鹅卵石,被水流磨出了温润的光。她忽然想起相机里的画面,想起水草在姑娘身上缠缠绕绕的样子,忽然懂了什么叫人草合一——不是人躺在水里,是水住进了人心里,连伤疤都成了河水流过的痕迹。

夜里给七月煮姜茶时,砂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姑娘裹着米色的浴巾缩在沙发上,手里捏着根水草玩,指尖把叶片卷成小小的喇叭。“阿娘说,水草睡觉的时候,连河水都要放轻脚步。”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上的花瓣,“它们白天帮小鱼挡太阳,晚上要听星星讲故事呢。”杳然握着汤勺的手停在半空,看见七月指尖的水草在灯光下轻轻摇晃,像在应和某个只有它们懂的旋律。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杳然从衣柜里翻出备用的被子,看见七月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根水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打在屋顶上,从屋檐掉下来,又顺着排水沟流进河里,惊起细小的涟漪。

杳然悄悄走进暗房,暗房的红灯泡把空气染成陈年葡萄酒的颜色,指尖在显影液上方悬了三秒。相纸边缘还滴着水,药味混着窗外飘来的水草腥气,在狭小的空间里织成张潮乎乎的网。她想起昨夜七月蹲在河边的样子——裤脚沾着泥巴,却把水草举得像捧着颗会发光的星子。

显影液开始咕嘟咕嘟冒小泡。相纸角落先浮出浅灰的影,是河床上凸起的鹅卵石,接着是漫过石面的水流,像揉皱的玻璃纸。杳然的呼吸忽然变轻——姑娘的发梢先露出来,沾着的水珠在红光灯下凝成细小的银点,然后是月白衫子浸在水里的褶皱,像被风吹乱的云絮,最后是右眼角那道红疤,在显影液的晃动里明明灭灭,像落在水墨画上的一滴朱砂。

“到底是水草缠着人,还是人缠着水草呢。”她对着相纸轻声说,指尖划过姑娘腕间缠绕的水草。那些叶片在水里舒展的姿态,像极了七月说话时晃动手臂的样子——慢悠悠的,却带着股子执拗,仿佛每片叶子都在认真讲着什么。暗房里的钟表走得极慢,秒针划过的声音像水草拂过脚踝,她忽然想起七月说“水草要睡觉啦”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蝶翼般的影子。

定影液的味道更浓了。相片渐渐清晰起来:姑娘躺在浅滩,下巴微抬,喉结处沾着片水草叶,随呼吸轻轻起伏。杳然发现她没闭眼——睫毛是半垂着的,眼尾微微上扬,像在看天上的星子,又像在看水底的游鱼。那道红疤刚好落在光影交界处,边缘泛着淡淡的粉,像被晚霞吻过的痕迹,把整张脸衬得更静了,却又静得有了生气,像块浸在溪水里的玉,带着水的凉,也带着玉的暖。

她把相片夹在晾衣绳上时,红灯泡在相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水草的影子在姑娘身上晃啊晃,像在跳一支永远不会停的舞。杳然忽然想起自己的照相馆——临街的橱窗总被阳光晒得透亮,过往的人总爱盯着里面的风景照看:雪山、草原、开满蒲公英的田野。可此刻看着眼前的相片,她忽然觉得那些都太远了,远不如眼前这个沾着水草的姑娘,近得能看见她发梢滴下的水珠,近得能听见水流过她指缝的声音。

“该怎么说呢。”她对着晾衣绳上的相片喃喃,指尖绞着洗相时沾了药味的围裙。七月该是喜欢水草的吧,喜欢到能躺在水里任它们缠绕,喜欢到把它们的影子都嵌进自己的伤疤里。或许该带她来暗房看看,让她瞧瞧那些在药水里慢慢显形的绿纹,瞧瞧自己如何变成了水草的一部分,又如何让水草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时,杳然正拿着放大镜看相片里的水草。叶片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沾着的细沙在红光灯下闪着微光,像撒了把碎钻。门被轻轻推开条缝,七月的月白衫子先探进来,发梢还滴着水,脚边沾着新的水草,“我听见显影液的声音啦。”她笑着走进来,鼻尖沾着颗水珠,“是不是我的水草又跑相片里去了?”

杳然的手忽然有点抖。七月凑过来看晾衣绳上的相片,发梢的水滴在相纸上晕开小小的印子,却刚好落在姑娘腕间的水草纹上,像给相片添了道会动的水痕。“你看,”七月指尖划过自己脸上的红疤,又划过相片里的同一处,“水草把这里都染绿啦。”她忽然笑出声,声音像水流过鹅卵石,“以前阿娘说,伤疤是天上的星星掉在脸上,现在才知道,是水草钻进来安了家。”

暗房里的红灯泡忽然闪了闪。杳然看着七月指尖在相片上移动,从水草到伤疤,再到姑娘微扬的眼尾,忽然觉得那些话堵在喉咙里太久,却在看见七月眼里的光时,忽然都变轻了。“我想把这张相片放大,”她指着相片里的水草和人,“挂在照相馆的橱窗里。让路过的人看看,原来人跟水草,能这么相融合美。”

七月没说话,只是盯着相片里的自己。红光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和相片里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在水里摇曳的水草。过了很久,她忽然伸手摸了摸相片里自己腕间的水草,“那要给水草们写句话呀。”她转头笑,红疤在灯光下泛着柔光,“就说‘它们睡觉的时候,连时间都要放轻脚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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