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妖兵们手按剑把,警觉地四下张望。
“没什么。正事要紧,立刻到猿马寺。”“将尤”回身,带妖兵继续向东南角进发,其身形飘忽,转瞬便没了踪迹。
此刻,透过层层的雨帘,在朱雀街的正北方向,离城门约三里远,一幢三层的酒楼屋顶上,黑魆魆地蹲着两个人,他们各撑着一支花色油纸伞。右侧一位转过身,猫着腰,绕到屋顶北面。另一位尾随其后,问道:“少主,怎么办?”少主扭过头来——正是南宫莲界。而旁边一人是他的家人——韦李释途,“韦李”是复合了父母双方的姓氏,因年齿尚幼,还未取字。他身高五尺二寸有余,桔红色头发,棕色眼睛,面如冠玉。南宫莲界看了他一眼,道:“大事不好了!西野怎么会到这里来?”
“西野?你说的是平、西王吗?他也来了!!!”韦李释途失声叫了起来。
南宫莲界一把捂住他的嘴,道:“你非得把他招来?!以防不测,你赶紧先回店里照应着。我再观察一阵,随后就到。快去啊!”不等韦李释途反应过来,南宫莲界就将他一推。只听“咚”的一声,韦李释途趴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南宫莲界回头道:“这么不小心。”
韦李释途刚一坐起,就见南宫莲界在屋顶向他挥手,催促他快走。他站起身,一瘸一拐,且跑且骂:“哇靠,差点死在你的黑手之下,还照应个鬼啊!”
南宫莲界看着那几道黑影直投西南角而去,揣测道:“西南角人烟稀少,去那做甚?难道是去猿马寺?!去猿马寺做甚?啊——难猜,烦!反正那群秃驴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管他呢,还是先回去吧。”说罢,他擎着油纸伞从屋顶一个翻身,翩然落在地上,转头便往回走。
再说“将尤”五人,呼吸间就到了猿马寺的山门之上。“将尤”闭上眼,凝息感知,旋即睁开,道:“就在这里。”说罢,“嗖”地纵身一跃,四个妖兵紧随其后。
“哗啦”一声,大雄宝殿的穹顶坍塌出一个大洞,“将尤”等轰然落地,脚底泻出一片匝地黑烟。“将尤”两指在脸颊一捏、一拖,整张皮烂朽尽落——他就是南宫莲界口中的西野。但全身罩着斗篷,根本看不出他的长相。余下四妖兵后背一拱,表皮胀裂,片片脱落,露出兽首人身的狰狞模样来,其中峳峳头颅正中一纵黑毛,长约三寸左右,粗硬森竖,缘着脊骨而下,直至腰际。脑袋两则各一大牛角,面色黧墨,鼻孔撩天,突目血口,狞恶如鬼。余者身处黑暗中,长相模糊不可认,只能略辨其形:一则像鸡、一则同牛、一则似狼、一则如凫。他们全都裸着上身,露出磊磊如块的肌肉。西野微微抬头,对面就是五丈高的释伽牟尼的贴金坐像。
“主公,是这里吗?”峳峳怀疑道,“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地方,却丝毫感觉不到结界的存在?”
西野也不答话,只是一手按剑,迈步上前,行至供桌前立定。他腰上的剑,通体三尺七寸有余,遍身漆黑,纹样难辨。剑柄形如攫探的虎爪,爪中“握”一白玉,上镌一篆形“智”字纹样,这正是三界十大神剑之一、平、西王一系的王权象征——白爪剑。他左手大拇指一推剑镡,一段寒森森的剑光便露了出来。他右手缓缓抽出修润如霜的宝剑,猛地望空一搠,只听铿然一声,如中磐石,火光四迸,一颗光球魆地浮现在眼前,大佛端然置于其中。“上古的玄武盾吗?”——西野一努劲,拧转剑身,数条裂痕如蛇一般游转开去,大裂痕外又生小裂缝,屈曲枝分,瞬间布满光球周身。紧接着,光球陡然失色,一块块次第消灭于无形。
“这可是当年最坚固的‘玄武盾’结界。只可惜,早就随着两千年的光阴朽烂了。”西野收剑入鞘,然后一抬手,四人会意,退避于佛殿两侧,他并指作手刀状,凌空一个斜切,将佛像自莲座一分为二。
“峳峳。”西野一声吩咐,峳峳得令,即刻杀气腾腾地上来,将佛像推倒,捏拳把莲座轰了个稀烂,竟发现内里堆摞着白花花的银子。峳峳略一扒拉,一个枕头大的黑铁匣子宛然卧在其中。
他将匣子从银块中提出来置于供桌上。
细细端详这匣子:匣盖上浮雕着一只暴眼虬眉、巨口弯牙的神兽。在神兽的额头上镂刻着一列符文。西野撑开五指,覆了上去,从上至下慢慢推移,符文随手消融,化作铁水一缕缕淌下。待兽面上的符文消除净尽后,西野略一迟疑,掀开了匣盖。匣内的光景却令他大吃一惊:只见其中窈窈冥冥,深不可测,却布满了点点荧光,其貌状分明如星空一般!
西野握紧拳头,半晌不则声。旁边侍立的峳峳上前一步,道:“主公,这……。”西野突然如有所悟,抬手止住他的问话,道:“我想到了!”说罢,拔出白爪剑,双手握剑,奋力一把插向匣内。同时,双手叠指做“开天印”,口中同时念念有词,其声音低低微微,不可辨别,只觉扰扰萦回,充彻天地。约摸片刻功夫,从幽窈的星空深处传来一声焦渴的呼吸。星空先是一度缩胀,紧接着,暴然扭曲,在正中心形成一个正旋的漩涡,在其中心有一点蒙蒙白光。漩涡转绕渐急,白光亦随之膨胀,星空则不断坍毁。黑匣子剧烈地摆簸起来,连带大雄宝殿内狂飙发起,飞瓦走石。峳峳等四人慑于这逼人的气势,下意识后退。西野停止了诵咒,抽出剑来,立于匣前岿然不动,袍袖被风扯得策策作响。直到光球顶到了匣口,照亮他挺直的鼻梁、坚毅的唇角。他才抽身退步,目送白光喷薄而出,冲破屋宇,直刺苍穹。途中遭际城池上空的结界,白光则如锥子一般向上钻刺。在“嘎嘎”的分解声中,火花激、射。无何,结界就破开了一个大洞,白光直射出去,奔邈邈长空而来。西野见状,一耸身,化作一团黑烟紧随其后,瞬息无踪。峳峳吩咐鸡首怪道:“将现场收拾干净,切莫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说罢,和另两个怪物亦追随而去……
移时,云开雨住,月明风清。寺庙里又回复了沉静,只剩下合寺僧侣们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
翌日拂晓,南宫莲界被冰冷的晨风一激,撒然惊觉,这才发现自己竟坐在太师椅上睡着了。他爬搔着头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朦胧着双眼。拽开门,穿过一条走廊,走廊两边各有三间房,东边前两间是女生的卧房,西边前两间是男生的卧房,余下的两间俱是储物间。他过了第二间房左转,沿楼梯直下到一楼。一楼隔了两间铺面,一间卖人参,号曰:蚨鑫堂参铺。铺内尚余些空间,便在南面隔了一个小房间权作客厅使用。另一间卖鲛绡,号曰:蚨鑫堂绡铺。里头几个女孩子已经在忙着做开店前的准备工作了。
参铺内有两女孩子,两人都穿着交领齐腰襦裙。其中一个上着粉色襦衣、下着白裙、梳双平髻的姓傅,名夝,杏眼含笑,温润可人,年方十三。;另一个上着白底红点襦衣、下着白裙、梳着丱发的姓佘,名樟,一双桃花眼,黠波流转,年方十二岁。
鲛绡铺内,也有两个女孩子,同样一式的交领齐腰襦裙。一个上着红色襦衣、下着白裙、梳着垂挂髻的姓党,名棠,柳叶眼形,秋波含情,年方十四岁;另一个上着蓝色襦衣、下着白裙、梳双丫髻的姓盖,名璞,圆眼澄澄,白肤凝润,年方十三岁。
为首还有一女孩,复姓芝珠,名碧娇,负责这两店的采购工作。今年亦才十四岁,生得杏眼盈盈、白肤黑发。她梳着双螺髻,脑后垂下一片头发披在肩上,上着白底红梅直领襦衣,下着白裙,腰间一条粉绦!
主屋的楼梯口正对着后院。走下白石砌的三层阶梯,踏着草坪中间方石连缀的石径,度过流水淙淙的小桥。从一座二丈高的假山石北侧转过,就来到了一间白墙黑瓦的平房前——这就是厨房了。房前一口水井,井旁一架豆棚,棚下两张石台,台上刷牙子、牙膏、香皂按人头一组组标示清楚,整齐码放着。
此时,早有两个年轻男子顶着鸡窝头在那里洗漱。着一袭青布道袍的正是韦李释途,他是只有着二百来年道行的爱斯基摩犬妖,负责店内的销售管理。另一个短眉细眼,脸上稚气可掬,却生得膀大腰圆,着一件大号的蓝布道袍。身高五尺七寸(市尺),矗立有如铁塔。他姓严,名喻,字大嘏,是只北极熊妖,主要在店里打打杂。
两人饧着眼,拿着一只杨木柄牙刷,机械地在嘴里鼓捣着。南宫莲界瞅了他俩一眼,俯身就面前的脸盆里掬了一捧水,正准备敷在脸上。然而总觉不对劲,抬头又打量了他们一眼,嗫嚅道:“难道……你们昨晚上把事情给办了?”
俩人双目一睁,手势就顿住了。严喻一旋身,单膝一跪,扑倒在南宫莲界怀里,号道:“少主,救我!”南宫莲界弓起腿,支住严喻压迫而来的肚子,丹田用力道:“事已至此,就好生过日子吧。”
“这日子没法过了!昨天他折腾了一整个晚上!”严喻说着,细眼缝里热泪汩汩而出。
“你真是禽兽啊!看不出人家身体单薄吗?看看,骨髓都枯了。”南宫莲界谴责韦李释途。
“枯的是你的脑髓吧?少主。”韦李释途白了他一眼,“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难道是大嘏你……。”
“嘣”传出一声铜盆击中硬物的脆响。
“啊!反了你!”南宫莲界一手抚头,一手揪住韦李释途。严喻横身蔽隔在当中,三人搅成一团。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三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南宫莲界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道:“唉……原来是这样,你们不早说。”另外两人衣衫不整,瞪着乌青的双眼,恹恹道:“你以为呢!”
韦李释途接着道:“少主,你忘了吗?昨天的妖怪中有一只就是当年追杀我们的。那种令人绝望的压迫感我永生都无法忘怀。”
南宫莲界把毛巾撇到脸盆里,抖抖衣衫,昂首挺胸道:“所以你在房间狂躁了一个晚上,扰得我一夜未曾安稳,笨蛋!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我如今一个箭步能蹿出百丈远,逃生不成问题。到时候就委屈一下你殿后喽。”
韦李释途的脸陡然沉下。
洗漱完毕后,三人从假山南侧绕过去,踱过一架之字形的石板桥,往主屋南边的一耳房走去。耳房为一平房式样,红柱、黑瓦、白墙。房外的空地上全部铺着一尺见方的菱形白石板,门前左右两株三丈多高的枫树,树干修洁,自屋梁处始开枝散叶,幢幢如盖,笼出一大片的绿阴来。耳房西连临街商铺,北抵主屋,所以只能在东南两面开窗。然而窗户甚大,光线充足,亦显得轩敞宜人。房间正中一张红漆大圆桌,周围一式八张红漆圈椅。南窗下摆着两副茶座——这便是餐厅了。
一进屋,南宫莲界便发现主座的椅子被掉转了个。他抽了抽鼻子,一脸嫌恶道:“这股混杂着伪善、酸腐、自以为崇高之下掩藏不住的卑琐、沾满污秽的圣洁感,绝对是……”话音未落,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抬起椅子,转过来,道:“南相公,别来无恙乎?多日不见,您还是对敝教充满了误会。哈哈……”
三人的脸齐刷刷黑了下来——来者正是猿马寺的方丈——空色大师。他说完话,还伸出舌头,在嘴角四周一刮,把食物残渣一扫而净,然后抱以歉意的微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真是罪过,原本只是过来拜访南相公的。只是看到这么新鲜的煎饼没人吃,可惜了。出家人最见不得浪费粮食,情不自禁的就……”
“可惜?!”南宫莲界头顶上怒火腾烧道,“谁教你到别人的餐桌上节约别人的粮食!你个死秃瓢!”
“枉费你几百年修行,心性全无长进。对一个专程登门造访的客人爆粗口可不算是待客之道哦,何况还是一个得道高僧。”空色一脸平和,言词谆谆道。
“嚯——”南宫莲界昂起头,睨着空色道,“你说你是来拜访我的?”
“正是。”空色道。
“那么,请准备好名刺,从正门光明正大走进来。你个丧德和尚!再说了,谁姓‘南’!!!”南宫莲界说罢,拎着空色,走到墙根,信手一撩,便把他扔了出去。
南宫莲界气哼哼地坐下来,看着空空如也的餐盘,无可奈何道:“那大牲口!居然连餐具都给我吃光了!大嘏,你能不能……”
“嗯?”严喻把脸从碗里拔出来,舐了舐嘴,茫然道,“什么事?”
南宫莲界看着被他舔得油光锃亮的碗勺,挑了一下眉毛,把到嘴边的话咽下,道:“现在没事了。”严喻虽然块头大,但饭量却小。由于碧娇一向最见不得浪费粮食,他便谨遵其言,每次恨不能把餐具舔下一层皮来。南宫莲界一转头,瞥了一眼韦李释途,见他转着羊排啃了一圈,正在嚼得津津有味。便叹了口气道:“算了,还是出去吃吧。”
刚站起来,就听见院子里扑楞楞一片拍打翅膀的声音。循声望过去,发现一只老鹰大小的灰鸽子提着一大坨东西冉冉升起,紧接着就翻过院墙,费力地往这边撞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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