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起猿马寺(3)

“什么东西?”南宫莲界正自疑惑,灰鸽已迫到窗前,底下那坨东西辉映着阳光,晶光闪烁,南宫莲界定睛一看,刷地沉下脸来。那么明显的特征,他一眼就认出是空色。

灰鸽进了屋,爪子一松,把空色“咚”的摔到地上,自已则上气不接下气,两腿一张,瘫坐桌上。等缓过气来,便指责南宫莲界道:“不要乱扔垃圾!”

南宫莲界抗议道:“垃圾?你凭什么侮辱人!”

空色眼泛泪光,欲言又止。

紧接着,南宫莲界又道:“我是那种乱扔垃圾的惯犯吗?仅此一次被你发现而已。你怎敢如有如此论断!”

严喻等则窃窃私语:“简直把无理取闹表现得淋漓尽致。”

空色听罢,当场石化,恍然片刻,蓦地涕泗狂飙,脸上“沟浍”皆满。他回身抱柱号泣道:“老衲一心礼佛,半生行善,今天竟然落得这种下场。先是银库被盗毁,再是无端遭人羞辱!”

“银库被盗毁?”南宫莲界联想起昨夜之事,连忙问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空色悲恨难抑,哽咽道:“老衲近来总觉得身体痴重,全身骨节酸痛,时常心慌气短……”

南宫莲界冷冷道:“你丫这是过度肥胖导致的症状好不!”

空色充耳不闻,继续号道:“老衲隐隐觉察到有不祥的事要发生,于是昨天傍晚便将所有的积蓄屯到了大雄宝殿的佛座之下。原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谁料……昨天深夜一群毛、贼将老衲半生积蓄卷掳一空,还带累佛祖金身被毁。真真是佛门不幸!”

“活该!钱是拿来花的,谁让你往佛祖的腚里搁的!”南宫莲界撇过头,嫉恨道:“这厮竟然有这么多钱!比‘出嫁’人还赚!”说完,回脸又问道:“真的全被盗光了?”

“嗯!”空色喉头一哽,眼角泪光又泛起。

“是吗?”南宫莲界一脸松快,掩嘴偷笑道,“真可怜。”

韦李释途瞅着他道:“能不能别这么快就暴露你性格上的缺陷!”

空色愈想愈心伤,泣血捶膺道:“这叫老衲今后何去何从!算了,一不做二不休,老衲干脆撑死得了!请再施舍一些……”话音未落,南宫莲界早已蓄力一脚大力抽射将他直踹到天边,骂道:“你个酒肉和尚!”

这边刚料理完,灰鸽蹿起来,抖一抖翅膀上一片湿软的信纸,清清嗓子,拿班做势,道:“刚才忘了自我介绍了——我乃靖东王御用的飞驿精英——驿癸是也!”

所谓“飞驿”就是靖东王为方便在东京与其本部之间的消息传递所设的小型空中驿队罢了。

“驿鬼?!”三人摩着下巴沉吟道:“真是提神醒脑的好名字喏!”

“废话少说。”驿癸傲睨道,“南宫尾瑜,接诏。”

南宫莲界等直勾勾地盯着它“手上”半湿的信纸,道:“你该不会是路上当汗巾用的吧?”驿癸眼珠往天花板一飘,支支吾吾道:“天气有点热,放在身上汗湿的。”韦李释途凑近了一闻,道:“果然,还好大一股骚气!”

驿癸岔开话题,道:“南宫君,这可是靖东王的手诏。你现在是一介庶民,怎么还不跪接?这可算是冒渎!”

南宫莲界三人异口同声道:“你用它来擦汗才更冒渎好不好!”

继而,南宫莲界哂笑道:“再说了,凭什么我要跪接他的手诏!笑死个人了。”

驿癸妥协道:“你哪里是‘人’,明明是妖!好吧,看在你我还挺投缘的份上,你这次失礼我就不上报了。反正手诏在此,你自己看吧,失陪了!”说罢,翅膀一扇,翩然而逝。

南宫莲界拿两根木棍,小心翼翼夹起来,看上面写到——

南宫君台鉴:

光阴似箭,转瞬已数载未晤,别来无恙乎?据虞候来报,日前东京汴梁横生事故,南门守卫尽数覆灭,结界被毁,猿马寺遭劫。财神赵公疑是我妖界所为,兹事体大!东京戍卫统领身体抱恙,余者皆难堪驱策,望君代勘其事,不胜感激。个中细事,盼拨冗见告。

补:事成之后,定当重谢。

谨此祝生意兴隆

东台子心谨启

南宫莲界阅毕,“嗤”地冷笑一声,道:“重谢个鬼!这只‘能欿阿翁’!爪子挠断了都别想薅他一根毛下来。”

韦李释途问:“那要不要帮他办这件事呢?”

他怏怏道:“有选择吗?”

众皆默然。

再说那只驿癸,它振翅一飞,扎入云层。也不知飞了多少时辰,来到这样一个所在:蓝莹莹一片无际的大海之中,有一座小岛。岛上花木扶疏,掩映成景,林间莺啼燕语,蜂忙蝶乱,春意盎然。沿着起伏的山势,座落着一片碧瓦朱梁、雕栏玉砌的殿宇。其西南角有高阁一座,面海开窗,大轩窗下一位紫发披肩的少年正端坐于案前,手里捧着一卷书,专注地看着。驿癸盘旋向下,敛起翅膀,飞堕在少年的书案前。它垂首盯着少年湖兰色的绸衫,朗声道:“微臣驿癸参见王上。”

少年正是南宫莲界口中的“能欿阿翁”——靖东王,复姓东台,名子心,字菊月。诨名中的“能欿”二字意为“能使人陷于愁苦,谐音于“仁凯”,影射唐朝吝啬鬼“郑仁凯”的故事。

东台菊月一转澄澈的淡紫色眸子,视线越过卷轴,落在驿癸身上,语调轻徐道:“辛苦了,免礼平身。”

驿癸恭逊道:“哪里。为了王上,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只是送封信而已!”

东台菊月道:“卿实在是过谦了。此次东京变故,全赖卿传递消息,为孤耳目,真可谓劳苦功高。但有所需,直说不妨。”

驿癸听罢,两只翅膀相抵盘转了半晌呐呐道:“这个嘛……好久没吃到玉米了,呵呵……”它一边说,一边抬眼准备觑探东台菊月的颜色。东台菊月嘴角一扬,掣身起立道:“齐巧前日玛雅人进贡了些,卿可慢用。”随即就有侍者端了一碟玉米进来,摆在了驿癸面前

驿癸看着眼前的玉米,恍然片刻,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怎么了?”东台菊月问道。

“那个……”驿癸拿一只翅膀摩着头,嗫嚅道,“是这样的。臣下此次送信远涉重山不说,还被南宫君役使,做了一回搬运工,着实辛苦了一番,身体消耗太大了……”说着,掀起眼皮望向东台菊月。由于东台菊月身体长大,驿癸又离得近,所以只能看到他腰间的翠玉钩带。

东台菊月哈哈一笑,重又坐于几案前,用书卷在驿癸头上轻轻一拍,道:“卿不仅恪尽职守,还乐于助人,当然不止这点奖励。待卿回去的时候再送一车,如何?”

“谢王上隆恩!”驿癸欣喜若狂,一撅屁股,伏拜于地,然后起身,“笃笃”地啄了几颗玉米。

东台菊月也不言语了,凝神看书。

得此意外之赏,驿癸总有些于心不安,思量讨好一下东台菊月。便跃上书案,踱了几步,来到东台身边,一侧身,探过脑袋,道:“王上一天到晚手不释卷,真乃勤奋刻苦的典范也!呃,臣下看看哈……咦——鸽子烹调的一百零八式!”驿癸顿觉冷气一缕从尾股倒贯全身,脊上翎毛全炸了起来。东台菊月缓缓掩上书卷,平易道:“没什么,不过闲书而已。嗯……不舒服吗?怎么玉米还剩那么多?”

“呀!哪里。饱了!饱了!”驿癸神色惨然,强颜一笑道,“微臣还有急事,就先行告退了。”一转身,翕然升空,“刺溜”一声,一道烟尘去了,只留下三根尾毛在空中打转。东台菊月伸手捏住,顺了一下毛翎,递给身边的小僮道:“这家伙真的浑身是宝!拿去做成上等羽毛笔,卖给这附近的红毛蕃!”然后端起碟子,颗颗指数:“一颗、二颗……被吃了十颗,哈!预算以内,呵呵。”

一旁的侍从道:“主公,东京的事交给南宫君靠谱吗?”

之所以侍从与驿癸对东台菊月两样尊称,是因为妖庭创建之初,用的是同周礼相似的制度,对东台、南宫等豪族以五等爵位封之,臣下对主家的称呼俱为“主公”。而后妖庭改制,妖王称帝,东台等四大家族亦顺势擢升为王爵。然而,累世侍奉的家臣依然沿袭了先代的称呼习惯,四大家族为了对这些老臣以示恩宠,允其因循旧例,便形成这样内外有别的两套体制。

东台菊月悠然道:“放心,他比我们还在乎东京。再说我跟他之间是有契约的!”

侍从道:“契约?属下记得只是口头约定……”

东台菊月淡定微笑道:“放心吧!我后来又追加了一笔保证金,如果他不履行义务的话,哼哼……”

侍从一抹脸颊的汗水,幽幽道:“果然什么事都能跟钱挂上钩!”

东台菊月突地恍然道:“对了,这月的帐都收完了吗?拿帐簿给我看看。”

——视线再转回东京。

空色借助南宫莲界的“推力”在空中继续向前推进。飞着,飞着,忽尔一股香气随风扑面而至,穿鼻沁脑,他叹羡道:“好香!女人的香味!”疾忙开眼,努目四下抓寻。只见正下方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正有两队人马在打马球。一队是戴着唐巾,身着青色短打的男子。另一队是绑着马尾,身着红纱短衣的女子。为首的少女一把棕黑驳杂的长发,肌若白雪,眉如翠羽,双目微眍,琥珀色的眸子润如秋水。她头缠红绡抹额,一手掣缰,一手执杆,威风凛凛骑在马上。这位少女正是当朝紫金光禄大夫的女儿,姓曹,单名一个‘朣’字,今年才十四岁,尚未有字。由于在家中排行第三,人称三娘。

半空中的空色看得心头突突直跳,咽了一口馋涎,倒身向下俯冲。

这时球场上大家正在奋力争夺,人马搅成一堆。其中一个男仆排开众人,准备挥杆击球。曹朣正在对面,为阻止对方,她决定先下手为强。一手紧控马辔,一手抡起球杆,双腿夹紧马肚,探出身子,奋力向球击去。由于力道太猛,连球带对方的一段残杆一齐击飞。

空色面带微笑,双手合十,从空中劈风而下。马球迎面撞来,他略微一偏脑袋,轻松躲过,面不改色念道:“阿弥陀——哦!”随着一声惨叫,它在空中翻转一圈,面朝下,贴着草皮滑地了五、六丈远,一动不动趴在地上。

众人大吃一惊,围拢过来。两个青衣男仆滚鞍下马,扶起空色,抠下嵌在他脸上的断杆,探了探鼻息,道:“禀三娘,无大碍,只是晕了过去。”

曹朣翻身下马,近前端详片刻,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和尚吗?”

男仆回道:“是的。”

这时,一个小婢跑过来问道:“夫人问,这边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向北望去,果然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贵妇驻足回廊下,正往这边张望。这位贵妇就是曹朣的母亲——药夫人。药夫人身着紫色云纹深衣,臂缠桃花纹式画帛。她发色微黄,盘成回鹘髻样式,双目微眍,眼润如翠。她本姓药罗葛,乃是甘州回鹘的王族后裔,其母族是喀喇汗王朝大臣,有西夷血统,故而长相与正统回鹘贵族不同。后甘州回鹘屡遭西夏攻迫,药夫人在一次意外中与族人失散,逸入大宋,为当时在边关为将的曹朣父亲救护,后嫁与曹公,为方便称呼,遂入乡随俗将姓简化为“药”。

她问曹朣道:“三娘,出了什么事?”曹朣回道:“我们刚刚在打马球,结果从天而降一个和尚,真是奇怪!”药夫人忙问道:“那和尚现在如何?”说话之间,两个男仆架着空色到了夫人面前。药夫人拿眼一瞅,纳罕道:“这不是空色方丈吗?”

“方丈?”曹朣讶异道,“妈,佛门中人不都该人身佛面吗?可他体肥身短,面相狞丑……”

“胡说。”药夫人打断道,“这叫奇人异相。对佛门中人要心生敬畏才是,休得口没遮拦。快快唤醒他!”男仆道:“怎么摇都不醒。”药夫人道:“这简单。”说着,递了个眼色给身边的两个丫鬟。两人会意,捋起袖子,抬起空色,荡了几下,直接撺到廊下的水池里。

“哪里有敬畏?!”众人在心中惊呼道。

被抛到池里的空色缓缓往下沉去,曹朣手心里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就在快灭顶之际,空色撒然惊觉。他睁眼环视一周,见四面都是水,立刻手足并用,拼命向岸边游去。扑腾了许久,才终于靠岸,扒在一块石头上,不停地哕清水。

药夫人见状,双手合十,欣慰道:“太好了!总算醒过来了!”曹朣一旁喃喃道:“真的是想叫醒他?!”药夫人指挥仆从将空色扶上岸,她吩咐道:“好在太阳正猛,赶紧把大师摊到那块石头上,将衣服尽快烘干!”

曹朣看到身边一个丫鬟的怀里抱着一件风衣,问道:“妈是准备出去吗?”药夫人道:“正准备去猿马寺烧香呢。不过真是头疼,你爹不喜欢僧人。这空色大师要怎么弄出去呢?总不能藏在轿子里吧。“曹朣听罢,托着腮沉思一会儿,鼻头一皱,计上心来,挽着母亲的手臂,道:“要不这样——我们准备两乘轿子,一乘坐我和你,另一乘坐空色大师。等到了父亲书房,我再进空色大师的轿子里应几句话,敷衍过去。您看如何?”

药夫人听了,一寻思道:“你该不会想顺道一起去猿马寺吧!”曹朣绽开笑脸,撒娇撒痴道:“真是慧眼如炬啊,母亲大人!我都十四岁了,除了逢年过节去串个亲戚,平时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像马厩里的马一样,整天被拿绳子拴着。啊不,马厩里的马隔三差五还能出去蹓蹓。而我是笼中雀、池中鱼,憋屈死了!妈,你可是从小跟我说塞上风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纵马奔驰一整天都到不了地平线。你想你多自由,而我呢,太不公平了!别再说什么‘行了及笄之礼后再议’的话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怎么样?”

药夫人微笑看着她:“到了外面可不像你在家里一样可以为所欲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谨言慎行,尤其不能惹事生非!你受得了这约束吗?”

曹朣爽利道:“当然能罗。”

药夫人道:“哪来的这自信。”

曹朣将鬓发向耳根上一掠,动眉微笑道:“当然是我的美貌和智慧罗。”

药夫人忍俊不禁,在她的鼻头一刮,道:“我看呐,主要还是这不害臊的精神。”

曹朣作势要咬她的手指。

药夫人看着她,轻叹一口气,摩着她的粉脸道:“你这一身臭汗,到了寺里岂不亵渎了菩萨!”曹朣踊跃道:“乘空色大师晾衣服的时间,我立刻沐浴更衣!”说罢,带着几个婢从一溜烟跑开了。药夫人在后面提醒道:“记得,待会出去还穿男装。”

曹朣遥应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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