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起猿马寺(4)

移时,夫人等三人各自上轿,带着一帮奴婢就出发了。转过一个角门,便到了后花园,花园的南侧一片三亩左右的水池,池上一座五丈长的汉白玉拱桥联接东西两岸。过了桥,抹过一丛翠竹林,便看到了一间水榭,四面的窗户大开着。一个留着环嘴短须的青年男子正和一个面如凝脂的少年在对弈。青年男子正是曹朣的父亲,名贤,字公叔,当朝工部侍郎,人称曹公。他的祖上是大宋开国功臣济阳郡王——曹彬。传到他这一代,已属旁支,封荫无及,只得通过科甲出身,早年曾在边关效力,颇有功勋,但因为最后娶了番妇,不为朝廷信任,便随便与了一个四品闲职,只领薪俸,并无实权。好在曹公为人淡薄名利,也不计较,只读书养花,怡然自守。

少年与曹朣是双胞胎兄妹,单名一个‘煋’字,排行老二,人称曹二郎。生得剑眉直鼻,五官与曹朣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头发浓黑如漆。他喜欢把额前头发梳起,绾在后脑,披散在肩头。

曹煋见老爹锁眉凝思,便仰靠在凭几上,笑道:“老汉,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早些投降得了。”曹公道:“二郎啊,这点你就不如你大哥,每次下棋他都会让我赢,讨我欢心。这才是所谓承欢膝下的孝道。”

曹煋笑道:“大哥哪里是让你,根本是他的棋同你一样臭。我说老汉,就算你把棋子都啃光了,棋艺也不会进步的。”

曹公道:“罗嗦!”。思索中间,他不经意往窗外一瞥,看到药夫人的轿子,便转过身来,问道:“这是准备去哪儿?”轿旁奴婢道:“回阿郎,夫人准备去烧香。”曹公大不以为然道:“又去拜偶像!礼佛最重要的是心诚。佛家奥义都在经书里,何必花这冤枉钱去便宜那些死光头。”

“奥义?”药夫人揭起窗帘,微笑看着他道,“麻烦大略解释下什么是‘奥义’!”

“我说的是围棋,啊哈。”曹公急忙扰乱话题,转而问道,“后一乘轿子是做什么的?”

“是我,老汉。”曹朣从里面冒出头来,“我陪妈去烧香。”

“胡闹!一个女孩子家,还未成年,怎能到处乱跑!”

“妈妈答应了。”

“什么‘妈妈答应了’?你还没问过我呢?”

“你的意思是妈妈说了不算是吗?”

“呃……!那出去见见世面也不错。”曹公一揩额头上的冷汗,长吁了一口气。

对坐的曹煋,憋住笑意道:“老汉,真难看哈。”

曹公嘴硬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这叫顾全大局、以和为贵。”

“佩服!但是——将军!”曹煋大喝一声,一跃而起。

“等等……”曹公一下子慌了手脚,扒在棋盘上,仔细计算,半晌回过神来,“这是围棋,哪来的将军?!”一抬头,曹煋早就杳无踪迹了。

药夫人一行转过照壁,出了大门,换轿上车。一辆载着夫人与曹朣,一辆坐着夫人与曹朣的四个贴身丫鬟。空色蹬着小短腿攀缘了半天,总算扒上了车。他一振僧袍,正准备进车厢。赶车的拿手邀遮住,道:“大师,男女有别。请这边坐。”空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驾车的位置,百般不情愿,然而形式比人强,只得屈就。好在他身量小,别人只够放个屁股的地方,他却可以盘腿而坐。

车子一出巷子,上了大街,不过一刻的工夫就到了一个红尘滚滚,人马纷纷的所在——朱雀街。

曹朣坐在车内,听见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心痒难耐,轻轻揭起一角窗帘,专注打量街上的景像:三十来丈宽的街道俱用规整的青石板铺就。街道中央每隔三丈左右植一株大槐树,树干粗且直,至二、三丈高始散开枝叶,蓬蓬然宛若华盖。从街头至街尾,延绵不断,俨然一架架拱门,将朱雀街一分为二。街道两边的商铺,屋舍齐整。一般的白墙、黑瓦、红柱,或二层或三层,甚或有五层的,高低错落,鳞次栉比。攒动于其中的长衫短打、男女老少,络绎不绝。

“好看么?”药夫人问。

“嗯!”曹朣贪看街上景致,头也不回,漫应道。

夫人悠悠叹一口气,道:“我还是喜欢一马平川的大草原!骑着马,架着鹰,何等自在!”

曹朣闻言道:“我比较喜欢人多的地方——热闹!草原上有人么?”

夫人微微侧身,以手支颐,微笑看着曹朣道:“等你长大了,才知道有时能一个人静静有多好。”

“不明白哦。”曹朣偏首笑笑,复回过头去。

赶车的马夫扬着皮鞭转了半圈,陡然一顿,指着某间菜馆,一手拢在嘴边,低声哑气道:“大师,这家的豆腐可谓一绝。”说罢,挑起嘴角,拿眼梢睨着空色。空色趺坐不动,如泥塑一般。车夫于是叹道:“可惜了!出家人是无福消受了。”

空色闻言双目微开,车夫又遥指一家酒肆,摇头晃脑,正准备炫耀见识。空色截断道:“鳜鱼西施罗。”

“哦,不简单嘛!那这个……”

“粉蒸肉西施。”

“这个……”

“鱼头西施。”

“这个……”

“牛肉丸西施。”

……

“呼——”车夫面色红涨,吐着长舌,喘成一团,伸出大拇指,道:“甘拜下风。”空色饧着眼,鼻子里射出一股冷气,道:“过奖,过奖。”

车夫好半天缓过气来,凌空抽了一鞭,左向转辔,拐进了一条小路。走了半天,耳畔忽然传来袅袅的歌吹声。车夫循声望去,颇带怨怅道:“真好啊,大师!艳福不浅嘛!”

空色爆躁道:“为什么你就认定我去过那种地方呢?!”

随着一行人往东南方向的深入,车马渐稀,眼前的景致也变得疏朗空旷起来。从一带粉墙拐出去,迎面而来两座林木葱笼的小山包,约有二三十丈高,山巅各戴一顶黑瓦小凉亭。两山叠映,拱卫着一片翠湉湉的湖面,估摸着有百亩宽广,号曰泊荇湖。近岸处,全是莲叶,弥望青葱。湖边则植满杨柳,枝条毵毵,掩映着错落有致的几座亭台水榭。马车前方几丈外,南宫莲界和韦李释途两人悠哉游哉地走着。空色和车夫正在激情分辩,全然未觉察到他们的存在,南宫莲界却早就听到空色的声音。

这时一阵清风托着些许花粉轻轻飏下,南宫莲界被迷了眼,回过头去,瞥睹身后的马车窗帘鼓起,帘内一只纤纤玉手反掌张开轻抵着微风,半掩着秀洁的面庞。

待马车从身边经过后,韦李释途道:“空色大师都已经过去了,看来我们得加快步伐了。”南宫莲界颔首道:“好吧。”韦李释途四顾无人,转身化一股旋风越过湖面进入对岸的树丛里。南宫莲界对着马车流连一眼,亦腾身而去。

曹朣原本正在看风景,不期一股风刮将过来,被粉尘迷了眼睛,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该死!”药夫人盯着她,道:“你这些粗话都是从哪学来的?”曹朣回过神来,捂住嘴,嘻嘻傻笑两声,埋在了母亲怀里,撒娇着把局面敷衍过去。

约摸又走了一顿饭工夫,终于来到了猿马寺所在的纱帽山下。举目望去,从山脚至山顶,先是一个圆弧状的缓坡,然后到半山腰突转为峭拔的山峰。寺庙的一角就掩映在半山腰葱郁的树林之中。

车夫驱马遵着山路盘旋而上,沿途竹木荫蔽、鸟语啁哳、凉风习习,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摇酒进来,不断变化着光影,颇堪玩赏。

少时已到了山门前。车夫跳下车,摆好短梯。空色正准备起身,曹朣突然排开车门,劈面撞上去,一股鼻血“卟”地就迸射、出来。

等众人都下完车了,空色才捂着鼻子,一脸肃然准备下车。到了台阶处,一个步子跨下去,居然踩了个空,原来车夫把短梯给收起来了。空色的小短腿在空中划拉两下,身体一沉,跌下车来,脑袋正磕在地上,当场晕厥了过去,另一条腿还勾在车把上,身子倒吊着。山门处迎接的众僧惊呼一声:“方丈!”一拥将他扶起,好在只是皮外伤。药夫人着实数落了车夫一顿,车夫心里委屈道:“他自己腿短,还怪我!”

由于这一变故,换了另一位高僧来引导药夫人母女。

众人进了山门,度过莲花池上的一座拱桥。药夫人搴起裙子正欲上大雄宝殿的台阶,一边的和尚连忙把身一障,遮住她的去路,伸手导向左边的走廊道:“夫人,实在是不巧,这几天大雄宝殿正在修葺,还请见谅。请从这边直接前往观音堂吧。”

“修葺?那为何关着门?”曹朣疑惑道。

“哦……这是因为……因为宝相庄严!佛祖不修边幅的样子让施主们看见了,有点不太好。”一旁的和尚支吾道。

“不修边幅?”药夫人费解道。

“啊!那个……就是在给佛面进行修理。您懂的,就好比有些女人不化妆不能见人一样。”另一和尚灵机一动道。

药夫人无言以对,将信将疑。

此时,大雄宝殿内,南宫莲界和韦李释途翻箱倒箧,满屋搜检,已经折腾大半天了。

南宫莲界一屁股瘫坐在蒲团上,道:“我已经到极限了,这体力活干得……”韦李释途突然脊梁一震,双手捧着肚子,哭丧着脸,转过身来。

“怎么了?”南宫莲界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憋不住了。”韦李释途道。

“快滚去茅房!”南宫莲界抓起一沓纸元宝塞到韦李释途怀里,一把将他搡了出去。

“茅房在哪?”韦李释途问。

“闻一下不就知道了。”南宫莲界道。

“找屎啊!!!”韦李释途只得伸长脖子,四下里一探,夹着腿、踮着脚尖,转一弯,抹一角,流水似地往内院跑去。在观音堂附近,迎面撞上两个小沙弥。小沙弥见了韦李释途,一把将他拦住,道:“往前就是内院重地了,游人免进。”韦李释途急道:“我只是想要上个茅房,你们这样会遭天谴的!”一激动,肛、门一松,崩出一个响屁来。他身后的小沙弥当即双眼一翻,倾扑在地。另一个小沙弥见状,紧捂口鼻,连退三步。但为时已晚,臭气已经随微风弥漫过来了。顷刻,他也陷入了恍惚的状态,扶着墙竭蹶摸索到了月门旁,颓然倒下。

却说药夫人一行。到了观音堂,药夫人自去焚香颂经,虔诚礼拜。曹朣无所事事,由两个贴身丫鬟春碧和秋红陪着,跟着导引和尚四处随喜。

出了观音堂,没走几步,导引的和尚见前方月门边躺着个小沙弥,大惊失色,飞步上前扶起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小沙弥尚有一丝意识,喃喃道:“快!有人擅闯……”一边说,一边拿手东南西北晃荡游走。和尚急道:“擅闯哪里?”小沙弥一口气倒不上来,晕死了过去,瘫下来的手势正指向山门的位置。

和尚探了探两个小沙弥的鼻息道:“还好,只是昏过去了。不过实在太可恶了,竟然对小孩子用毒气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曹朣义愤填膺道:“在佛门重地,居然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实在是丧尽天良!现在应该赶紧招集寺众封锁山门,地毯式搜查才是。”

经过一翻动员,须臾,和尚们便集结成队,出发往各处进行排查。

春碧对曹朣道:“姑娘,我们也要帮忙吗?”秋红道:“还是少管闲事吧!若夫人知道了,又该责骂了。”曹朣凛然道:“难道说你们要放任坏人在寺里为非作歹吗?我们这是在替佛门除祸,功德无量哦!千万不可临阵退缩。”春碧面有欣动之色,道:“婢随主便!”秋红见劝不住,只得有气无力回应道:“诺。”

大雄宝殿内。南宫莲界抽动鼻子,沿墙角嗅了一遍过来,到了供桌前,发现桌台上有三滴烛泪般的黑色残留物,似铁非铁,上面还隐约飘着一缕黑气。“这是什么东西?”他试着去抠,却发现等闲撼动不得,俨然是铸在一起的,而且手指接触之时,电纹闪掣,微作哔剥之声,这原是封印的余威。以他的力量,用蛮力抠下来,自是不在话下,但为了完整地将其取下,他只得招呼路过门口的和尚去拿錾子。

那和尚漠然道:“方丈有交代,寺中财物概不外借。要借的话,租金一两。”

南宫莲界懒得跟他扯皮,一边暗骂空色混帐,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两银子,交予那和尚。

少刻,和尚将錾子、锤头拿来交给他,兴奋道:“南相公,听说寺里潜入了歹人,你可要小心点。”南宫莲界板着脸道:“谁是‘南相公’!大爷我姓‘南宫’!呃……你这一脸犯花痴的表情真恶心!”和尚把胯一扭,两只黑手护住脸颊,娇嗔道:“人家很少跟外面的人接触——而且听说是采花大盗哦!嘻嘻嘻。”

南宫莲界只觉得肠子一绞,“呯”地一声撞上大门,到香案前,一边凿一边冷笑道:“采花大盗进秃驴庙?!……世道变得这么坏了?还佛门圣地呢,切!”

此刻,曹朣一众正在大雄宝殿外扒拉杂草,物色踪绪。她依稀听到间壁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便把耳朵贴到墙上,屏息谛听,分明就是从殿内传出来的。主仆三人,循着墙根,捏手捏脚摸到了正门。透过门隙,发现里面正有一人弯着腰在凿东西。一束白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正打在他身上,看得分外真切。几人正欲细觇,一幅宽袖遮过来。曹朣抬头一看,原来是之前给南宫莲界递錾子的黑脸和尚。曹朣悄声道:“师傅你听,里面有异响,肯定是……”

“什么都没有。刚才我们不是解释过了吗?是工人在里面修缮大佛。”黑脸和尚一边说,一边把她们往台阶下轰。

“可是,那人怎么看都不像工人啊?”曹朣道。

“女施主可不能以貌取人。长得丑的也可以很浪漫很善良啊!长得帅的就一定优雅知性吗?太肤浅了!你们去瞻仰下那些大诗人的写真……”黑脸和尚口沫横飞,嘚波嘚波个没完。

“什么跟什么?”曹朣疑心道,“师傅,您百般阻挠,怕不是别有用心?”

“怎么可能!”黑脸和尚几乎跳起来,一转脸,一个深呼吸,让情绪平复下来道,“看来只能说真话了——里面的师傅长得太丑了,怕吓着你们。”

“那您多虑了!师傅您这么丑我们都忍受得了。难道还有丑过师傅的?”春碧诚实道。

黑脸和尚把暴牙一收,咬住下辰,眉毛挑得老高,眼睛扯开一条线,泪花在其中打转。他拿袖子一把掩住脸,呜呜抽咽着,一路小跑,消失在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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