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尼道婆(2)

三心观内树木蓊郁,殿阁华整,规模气势全不输于猿马寺。

观主室里,一个道士头戴金冠、身穿黄袍、颔下一部黑白驳杂的山羊胡子,他就是观主,姓贾,人称贾真人。

贾真人一拍桌子,怒道:“岂有此事!尼道婆已自脱离佛门,皈依我圣教多年。现在虽然还俗了,但绝不容许那贼秃沾污了她的清白!”说罢,咬牙切齿,心内思想道:“好你个空色!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想毁了她!太卑鄙了,你个贱人!”

翌日,一轮灿灿的太阳喷薄而出,温煦的光芒普照大地。

南宫莲界起来盥洗。正当他拿着“马鬃牙刷”前后刮擦时,一张手掌大小的传单从院外飘进来,直接糊在他的脸上。他一把抹下,翻过来一看,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韦李释途等人冲过来,发现南宫莲界已经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韦李释途拾起地上的纸,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印着空色的脸部大特写,喃喃道:“怪不得!一大早就遭到这么强烈的打击,真可怜!”

“单上还有字哎。”严喻提醒道。

韦李释途顺下眼,逐列看过去:空色自无修持,作息无法,火毒郁结于内,终致病势崩溃。然其不自检讨,却欲嫁祸于我西街一卖菜婆!如此为师不尊,心如蛇蝎之人,望天下人共击讨之!

此时在猿马寺。山门、院门次第打开,一个小沙弥一路狂奔,气喘如牛,直闯空色的卧室。他用力拍门,急切道:“方丈,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过了许久,空色才拥着被,开门走了出来,他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痕迹,睡眼惺忪,嘟嚷道:“什么事啊?看你火烧眉毛的样子。”

“大事不好了!”小沙弥道,“方丈您昨天吃菜被毒的事已经在东京城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的了!”

“怎么会?!”空色一个激灵,睡意全消。

“这是王会长的书函以及附带的街上到处散发的传单,您过目!”小沙弥献上函件。

空色接过来,挡在面前,逐列扫描,眉毛一挑一挑地颤动着。看完后,他仰头望着蓝天,长吁一口气,道:“佛门弟子,五蕴皆空,六尘不染!这种没有意义的传言随它去吧。”

“方丈!”小沙弥感动地泪如雨下,“您的胸怀实在是太宽广了!”

“哪里。这是基本的修为。”空色望着他,露出慈爱的笑容。

“呯”这时又一个小沙弥撞开院门,仓皇跑了进来,——“报!大王……”

空色两人冷眼看着他:“你哪个单位的?”

“对不起!”小沙弥耷拉下脑袋。

“又怎么了?”空色问。

“西街请了三心观的观主贾真人在街上批评方丈您呢!说您厚颜无耻,信口雌黄,玷辱出家人的脸面!”小沙弥道。

“什么!”空色浓眉倒竖、双眼一瞪,头顶“哄”地腾起万丈熊熊烈火,“谁指责我都行,就是那种人不行!小的们,摆驾朱雀街,决一雌雄!”他褪下左边的衣服,袒露、胸口,杀气腾腾地往外就走……

另一边南宫莲界的卧室内。

棠儿含了一口凉水,喷在南宫莲界脸上。

南宫莲界豁然清醒过来。他拿手在脸上一抹,道:“我是不是睡了很长时间了?在这期间空色是不是死了?”

棠儿道:“都跟你说了,志怪小说不要看太多。你只睡了个把时辰而已,空色大师呢——依然健在。”

璞儿上来道:“少主,你还在这做什么?凹凸会长他们都到齐了,就差你了。”南宫莲界愕然道:“今天又有什么活动?为什么他们又跑到我们店里来?”说着,气愤愤地就往楼下去。璞儿等跟下去,解释道:“说是临时成立了一个‘危机公关小组’,为就近筹划,租了我们参店里的客厅。一个时辰租金一百两哦。”

“嚯……”南宫莲界听罢,放缓了步调,问道“什么‘公关小组’?”

棠儿道:“是为了猿马寺的空色大师成立的。”

“又是那个死秃驴!所以我说他是祸害!”南宫莲界下到一楼,见铺门紧闭道,“为什么要把铺门关上,这还怎么做生意?”韦李释途上前道:“根本没法做生意了!不信,你看。”南宫莲界满腹狐疑,拽开铺门,只见门前乌泱乌泱挤满了人。碧娇领着夝儿、严喻在人群中穿插着兜售茶水、点心。碧娇把茶水送到群众手里,道:“一盏茶五文钱,茶盏的押金是一两哦,等您退还茶盏时,只要完好无损,押金一并奉还哦。”

而在人群中央,搭了一个一丈见方、一人高的平台,空色和贾真人两人当风而立,无语凝视对方。

南宫莲界扒着门框,一副撕心裂肺、无处抓挠的痛苦表情,十指深深地嵌进了木头里,道:“前面那两个傻货难道就不能人道毁灭吗?”

客厅的门帘掀了起来,樟儿从中走出来,上前一把抓住南宫莲界就往隔间拖,边拖边道:“快点!王会长他们可都在等你。”

进了门,南宫莲界环视一周:王求旦坐了西席,王加彦、华光洁、景匡差、金俊眉、韩桂重、田斯尼分列南北,独留了东边一席给南宫莲界。

落座后,南宫莲界开门见山就问:“为什么空色那厮跟贾真人那神棍搅在一起?又为什么我们也要搅进去呢?”

王求旦面色深沉道:“这实际上是一个问题。这是东西街宿命的战斗。”

“这两个二百五的集团!”他心里想着,嘴上不以为然道:“为了这两只伪出家人的一点小破事,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了?劳民伤财,太不值当了!”

王求旦道:“南宫掌柜,你在这边时日尚短,很多事情没了解透彻。我们跟西街那可是一天两地恨、三江四海仇!”

南宫莲界咋舌道:“是吗?我一直以为只是双方三观的问题!”

王求旦大手一挥——“太天真了!”

这边正说着,李光洁等人就开始轻手轻脚地摆放茶点水果。

南宫莲界摸不着头脑,望向金俊眉。金俊眉使个眼色,道:“洗耳恭听就是了。”

南宫莲界撮了一把西瓜子,放一颗进嘴里,啃了半天,吐出湿答答一团壳肉难分的碎屑来,心中纳闷道:“为什么人类会喜欢吃这个?”把余下的瓜子丢回盘里,耐心听王求旦“讲故事”。

王求旦绘声绘影道:“那天晚上突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老朽一人踽踽独行在坎坷泥泞的朱雀街……”

“一百年前这里就是石板路了啊!”韩桂重吃惊道。

“老朽说的泥是从花圃中冲刷下来的泥沙”王求旦解释道。

“那也不至于泥泞啊!”韩桂重较真道。

“闭嘴!”群情激愤,“不要扫人家的兴嘛!”

“雨势越来越大,下到后来,周围全是劈叭的声音,我定睛一看,居然下起了鸡蛋大小的冰雹。接着,风也逐渐加强,合抱粗的大树连根拔起。天空中雷声隆隆,霹雳一个接一个打在我的附近,鼻子里全是焦臭的硫磺味。然后地动……”

王加彦一把按住王求旦的手,低声道:“大哥,适可而止吧。再说下去,就不是‘历尽磨难’而是‘惨遭天谴’了!”

王球旦猛吸一口冷气,喝一口茶把原本要罗列的其他异像一并吞了下去,继续道:“终于从酒馆回到了家里。”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连金俊眉捻胡子的声音都听得见。

“要不然会长怎么能成为人中龙凤呢?原来经受了这么多磨炼啊!”华光洁连忙接过话茬,众人也随机打哈哈,总算把这一段敷衍了过去。

由于王求旦言语繁冗,且有过度铺饰的毛病,现将其陈述整理如下:东西两街的关系一度十分融洽,融洽到东街的王求旦经常在吃汤圆时会长途奔袭一、二公里到西街老会长的厨房里“拿”香醋!而西街的老会长也会时不时借吃饺子的由头到王求旦他家“取”砂糖。不久之后,王求旦喜得一贵子,而其妻奶水不足。西街的老会长为了讨好王求旦,特意从自家郊外的牧场里拣了头母羊送给他,并免费提供草料。王求旦当时真是感激不尽,不料孩子三岁时,居然开始长胡子!

“起初以为是吉兆,还给他取小名‘老子’!结果还不到十岁,整个脸就瘪了下来,当时脑门上就刻了‘五道杆’,比我还多二道呢!”王求旦涕泗横流,激动地哭诉道。

“这是智慧的象征哪!”南宫莲界感叹道,问金俊眉,“现在他儿子的情况怎么样?”

金俊眉摇手不语,南宫莲界也就心照,不多问了。

“后来,多亏了空色方丈才辨明那母羊是只三百年的羊妖!西街那群混帐东西!我王某人但有一口气在,就与他誓不两立!”王求旦斗志昂扬道。

这时,窗外哄然一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开始了,开始了!”王求旦赶紧让随行的小厮打开窗户。

贾真人手上拂尘一扫,道:“我们西街的菜全都是纯天然、无污染,施的都是天然有机肥,怎以可能有毒呢?那么多人吃我西街的菜都没事,唯独大师你中毒,太可笑了吧!”

“那是……”空色咬碎钢牙,心里纠结道:“不行,我要保护尼道婆。不能再让她卷入这场是非之中了。虽然她对我不义,可这分明是因爱生恨!——对啊,没有爱哪来的恨!所以,拼了我这张老脸死扛吧!”

屋里,王求旦见空色毫无反击之力,抓心挠肝,比他还着急,突然福至心灵,道:“我有主意了!”

南宫莲界此时的视线早就越过拥挤的人群,落到了对面的酒楼上。只见几十个精壮的少年扛着布匹、木条拥上二楼的露台。须臾,一座凉棚便搭好了,临街的一面还垂蔽着疏朗的竹帘。然后,揩抹干净,列成两队于门口衹候着。接着,十个衣袂翩翩的粉衣少女,擎着华盖,拱卫着一位高鼻修眉的美少年直上二楼。这位少年就是西街的现任当家,年方十六,姓李,名懋,字去贫。自称是唐代归化的回鹘名将李茂勋后代。(李茂勋属回鹘阿不思一族,南宫莲界喜欢讹称其为“阿不沙”,据说在南方某地的方言里有特殊的含义。)然李去贫的祖上五代都是佃农,到其父始发轫,算是个富二代。其母是高昌回鹘的贵族。

李去贫登上胡床,以跪姿、敛衽危坐。他轻启玉齿,问道:“情况如何?”一旁的少女答道:“据报,现在贾真人占上风。”李去贫微微一笑,且去吹拂手中的末茶【2】,道:“甚好。”

一个小厮端着一碗开水,送到空色手上,道:“大师辛苦了。喝杯水润润口。”临走时,冲他丢了个眼色。空色明白,从茶碗底下抠出一枚一寸长的纸卷。他转过身装作喝水,暗暗地将卷轴在手心里滚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比芝麻粒还小的楷字。空色把字条抵近眼睛,决眦而视。

“他看得清楚吗?”王加彦问。

“绝对没问题!”景匡差笃定道,“这次我用的是楷体。想我乡试的夹带用的还是草书呢——呃,我是给我隔壁他妈的大舅子准备的。”

——“哦!”

众人点头,表示理解。

贾真人见空色朝天撅着屁股,弯腰伏在地板上,大喝一声道:“干什么呢?大庭广众之下,注意点素质!”

空色直起腰来,憔悴道:“善哉!看这几个字起码耗费我半条命!唉,看来,只能用‘嗅字法’了。”他一仰脖,将茶碗里的水一气饮干,放入纸条,用手一拨,纸条冒出黑烟,顷刻烧成了灰烬,再将茶杯覆在鼻子上,深深一嗅,俄顷恍然大悟道:“言之有理啊!”

贾真人等得不耐烦,道:“打不过就请外援,挺像大师一惯的作风嘛!”

空色双手合十,恬然道:“贾真人,老衲方才有意礼让三分,却不料善心未能有善报。既然如此,也无须特意为你存面子了。实话说吧,西街的菜根本就不是毒不毒的问题,而是营养不够。众所周知,我佛家心系苍生,胸怀宇宙,每天要耗费无尽的心力。而你们西街的菜根本无法满足这样的营养需求。所以昨天老衲才精力不济,晕了过去。”

贾真人道:“说得好听,实际上谁知道你们每天在想什么!”

空色道:“不像某些人,一天到晚只关心‘屁股’。”

贾真人道:“是‘辟谷’!”

“是屁股啊。”空色道。

“尼玛!此‘辟谷’非彼‘屁股’!”贾真人急了,左手按在右手上,一笔一划写出了这两个字。

“最终不都是回到‘屁股’!”空色懵然道。

贾真人把拂尘往腰间一插,两步冲到空色面前,气急败坏道:“好你个空色,居然如此诬蔑我圣教!那就休怪贫道无义了!”

空色道:“有种放马过来!”

王求旦会长等欢呼雀跃,指着贾真人道:“看那贼道都恼羞成怒了!太好了,总算扳回一局!”

王加彦道:“这全赖大哥领导英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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