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成列的绣春刀撞在妆奁上时,斐严喉间的血沫已洇湿了半幅锦被。
他跪坐在榻边,掌心抵着儿子滚烫的额头,指腹能清晰触到那急促的脉动——像极了十年前西厂大牢里,那些被他灌下蛊毒的死囚濒死时的心跳。
"清牵花泡南海鲛人泪..."他喃喃重复着轩辕澈昨夜的话,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三日前醉香楼梁上那道黑影,原是琉白的替身;前日宴会上她垂眸布菜时,袖中银针划过茶盏的轻响,原是在投毒;还有轩辕澈眼尾那点红,哪是什么妆容,分明是天辰翼王独有的朱砂胎痣!
"父亲..."斐严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疼...浑身都在烧..."
斐成列猛地站起,绣春刀鞘磕在青砖上迸出火星。
他踉跄着冲向窗台,从檀木匣里摸出那枚鸽蛋大的琉璃弹——这是西厂遇袭时召唤暗卫的信号,只要抛向空中,三刻内全城西厂死士都会蜂拥而至。
指腹刚触到琉璃弹冰凉的外壳,窗外突然传来乌鸦的尖啸。
他抬头望去,西厂演武场的旗杆下,本该轮值的四堂堂主正扶着石墩呕吐,青灰色官服上全是污秽。
再往更远处看,巡夜房的灯笼半明半暗,竟连个巡更的脚步声都无。
"四堂!"斐成列的吼声震得窗纸簌簌作响。
四堂堂主抬头,面上青灰如鬼,嘴角还挂着褐色呕吐物:"厂...厂公,卯时换班时喝了井里的水,弟兄们都...都..."他突然蜷成虾米状,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抽噎,"水...水里有药,解不了..."
斐成列的手"轰"地炸开。
他想起昨夜轩辕澈递来的青瓷瓶,想起对方说"三日后卯时见斐严",原来不是交换解药,是用斐严做饵,把西厂上下一锅端!
"国主在骠骑将军府!"他突然嘶吼出声。
后金国主今日亲临喜宴,若琉白和轩辕澈的目标是...他不敢再想,转身抓起斐严的衣领往肩上一扛。
少年的身子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隔着两层锦袍都烙得他肩胛骨生疼。
"备马!"他踹开房门,廊下的灯笼被风卷得乱晃,照见影壁上"西厂"二字的金漆正片片剥落,像极了某种不祥的征兆。
同一时刻,骠骑将军府的喜堂里,赞礼官的"夫妻对拜"刚落音。
琉白望着十七公主盖头下微颤的睫毛,耳中突然传来前院的喧哗。
那声音像块石子投入沸水,先起了个小泡,接着"轰"地炸开——有瓷器碎裂声,有女子尖叫,还有金属相撞的清响。
"刺客!"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后金国主猛地站起,腰间玉佩撞在案几上发出脆响。
他转头时,冠上的东珠擦过琉白的鬓角,带着股陈年老檀的气味。
太子辰飞攥着她的衣袖,声音都在抖:"嫂嫂,保护国主!"
琉白顺势扶住后金国主的胳膊,掌心能触到他锦袍下紧绷的肌肉。
她望着廊下冲进来的黑衣人,腰间漠北狼毫的流苏扫过手背——那是轩辕澈亲手系的,说要替她斩断十年前的血仇。
"护驾!"七堂堂主的吼声穿透混乱。
他手持绣春刀扑向最前面的刺客,刀锋劈开对方的蒙面布,露出张陌生的脸——不是西厂死士,倒像天辰边境的马匪。
琉白垂眸时,瞥见十七公主的绣鞋正缓缓后移,裙角的并蒂莲在红毯上拖出歪扭的痕迹。
御前侍卫迅速围拢,将后金国主护在中央。
文官们缩在廊柱后,武官们抽刀对峙,喜宴的桌椅东倒西歪,酒盏里的酒泼在红绸上,像一滩滩凝固的血。
"西厂暗卫呢?"六堂堂主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扯着嗓子喊了三遍,却只换来更死寂的沉默——斐成列此刻正勒马冲进将军府大门,马背上的斐严像团破布,额角的血滴在青石板上,绽开小小的红梅。
"琉白!"斐成列滚鞍下马,绣春刀"当啷"落地。
他想喊出她的真名,可刚张开嘴,喉头突然泛起腥甜——方才冲过角门时,有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擦着他的声带划过。
他踉跄着抓住廊柱,指甲在漆面上抠出深痕,眼底的惊恐几乎要漫出来。
后金国主顺着他的视线望来。
琉白能清晰看见他瞳孔的收缩——那是猎人发现陷阱时的警觉。
太子辰飞攥着她的手突然松开,后退两步撞翻了案几,青梅酒泼在她月白喜服上,晕开团模糊糊的污渍。
"退下。"后金国主的声音像块冰。
他甩开琉白的手,腰间的龙纹玉佩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都退下。"
琉白望着他后退的脚步,手指缓缓抚上腰间的狼毫。
漠北狼毫的笔杆是玄铁铸的,此刻贴着她的掌心,像在发烫。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与十年前雪夜跪在慕容家祠堂时的心跳重合——那时她抱着断气的小秋,血浸透了素衣,而凶手的马队正从金陵城方向而来,马蹄声里裹着后金国主的笑。
斐成列还在挣扎。
他指着琉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
后金国主的目光在他和琉白之间来回扫动,终于落在她腰间的狼毫上——那笔杆的弧度,与天辰翼王帐下暗卫的随身武器,分毫不差。
"抓住她!"太子辰飞突然尖叫。
琉白的手指扣住狼毫的笔帽。
笔帽里藏着她用了十年的淬毒匕首,刃长三寸,正好能刺穿后金国主的心脏。
她望着对方慌乱的眼神,突然笑了——十年前的雪夜,小秋断气前也是这样望着她,说"阿白姐姐,疼"。
喜堂的烛火突然被风扑灭。
黑暗里,后金国主的龙纹玉佩闪着幽光,像块指路的碑。
琉白的手探进笔帽,指尖触到匕首的冷,耳边传来斐成列绝望的呜咽,还有太子辰飞的哭嚎。
她深吸一口气,在黑暗中迈出一步——这一步,她等了整整十年。
黑暗里,淬毒匕首划破锦缎的轻响比心跳更清晰。
琉白的手腕稳如磐石——这是她在现代靶场练了三年的持枪手势,此刻化作复仇的力,顺着臂骨直贯指尖。
后金国主的龙纹玉佩最先触到寒刃。
金属相撞的脆响惊得太子辰飞又发出一声尖叫,紧跟着是布料撕裂的闷响,匕首没入血肉的温热触感漫上掌心。
"噗——"
烛火重燃的刹那,满室朝臣的倒抽气声几乎掀翻喜堂的飞檐。
后金国主低头望着心口那截三寸长的淬毒刃尖,绣着五爪金龙的玄色锦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血浸透,像团正在绽放的妖异红梅。
他的手指哆哆嗦嗦去抓琉白的手腕,却只碰到她月白喜服的袖角,"你...你是..."
"国主!"六堂堂主的绣春刀"当啷"砸在地上。
这个平日最擅阿谀的西厂头目此刻眼眶通红,扑过来时带翻了半张案几,青梅酒泼在琉白脚边,混着后金国主的血在红毯上洇出诡异的紫。
他一把拽住呆若木鸡的太子辰飞,指甲几乎掐进少年细白的腕骨,"走!
去偏殿!"
太子辰飞这才反应过来,哭嚎着去掰六堂堂主的手:"父王!
父王还在——"话音未落就被拖得踉跄,绣鞋踩住自己的裙角,整个人摔在廊下的青砖上,金步摇散了一地,珠翠在烛火下碎成星星点点的光。
斐成列还在廊柱边抽搐。
他望着喜堂中央的血影,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眼泪鼻涕混着血沫糊了满脸——方才那枚银针不仅废了他的声带,连半边身子都在逐渐麻木。
他想扑过去,却只能像条被砍断脊梁的蛇,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血痕。
后金国主的手指终于扣住琉白的手腕。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像是要把她的骨头都灼穿。"天辰...翼王..."他喘着气,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暗卫...你是..."
琉白垂眸看他,十年前雪夜的画面突然在眼前闪回:小秋的血浸透她的素衣,后金国主的马蹄声裹着笑声踏碎金陵城的月光,马背上的玄色龙袍与此刻浸透鲜血的锦袍重叠。
她的手指缓缓抚过后金国主汗湿的鬓角,像在安抚一个将死的孩子,"您猜得对一半。"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温热的吐息扫过后金国主耳畔,"但您该记得...十年前金陵城外,那个抱着小乞丐尸体跪在雪地里的女孩。"
后金国主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张了张嘴,却再发不出声音。
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在琉白月白喜服上染出触目惊心的花。
"阿白!"
轩辕澈的声音穿透混乱。
琉白转头望去,看见他持剑撞开喜堂的雕花门,玄色披风翻卷如鸦,剑尖还滴着西厂死士的血。
他的目光扫过后金国主心口的匕首,又落在她染血的手上,眼底翻涌的暗潮比十年前的雪夜更汹涌。
后金国主突然剧烈颤抖。
他死死攥住琉白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骨缝,喉间发出含混的嘶吼——不是痛呼,更像困兽最后的咆哮。
琉白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力正顺着匕首的倒刺流逝,却在这濒死的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杀...了她..."他的视线越过琉白,落在轩辕澈身上,"天辰...敢...敢..."
话音未落,他的手指突然松开。
琉白看着他的眼睛逐渐失去焦距,像两盏被风扑灭的灯。
鲜血还在从伤口涌出,在红毯上汇集成小小的血潭,倒映着喜堂高挂的"囍"字,红得刺目。
"父王!"太子辰飞的尖叫撕裂空气。
他挣脱六堂堂主的手,连滚带爬扑到后金国主身边,金冠歪在脑后,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血污的锦袍上,"父王醒一醒!
儿臣在这儿!
儿臣在这儿啊——"
六堂堂主脸色惨白如纸。
他望着太子癫狂的模样,又看了看倒在血泊里的国主,突然抽出腰间的短刀抵住自己咽喉:"末将护驾不力,以死谢罪——"
"慢着!"斐成列的嘶吼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
他不知何时爬到了喜堂门口,半边脸浸在血里,像尊狰狞的血雕,"留着命...查...查刺客同党..."他的视线死死黏在琉白身上,眼底的阴毒几乎要凝成实质,"还有...斐严..."
琉白望着混乱的人群,耳中嗡嗡作响。
她的手还停在后金国主心口,匕首的柄上沾着他的血,也沾着她的血——方才他垂死挣扎时,指甲在她腕上划开了道深口。
血珠顺着腕骨滴落在地,与后金国主的血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轩辕澈的剑已经架在她颈侧。
他的动作很轻,像在安抚,又像在警告。"该走了。"他的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西厂暗卫还有三队在赶来的路上,太子辰飞已经疯了,他会..."
"他会屠城。"琉白替他说完。
她望着太子辰飞颤抖着去捂后金国主的伤口,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把少年的手染得通红,像极了十年前她抱着小秋时的模样。
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十年了,该让他们也尝尝血债的滋味。"
喜堂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是秋痕的龙骑卫到了。
琉白望着廊下跃马而来的玄甲卫,又看了看地上的后金国主,最后把目光落在太子辰飞扭曲的脸上——那孩子还在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像要把后金国的天哭塌。
"琉白!"轩辕澈的剑微微用力,"走!"
琉白最后看了眼后金国主逐渐冷却的尸体,松开了攥着匕首的手。
鲜血立刻顺着伤口喷涌而出,在红毯上溅起细碎的血珠。
她转身走向轩辕澈,月白喜服上的血渍在烛火下泛着暗紫,像朵开败的曼陀罗。
太子辰飞的哭声还在身后追着她。
琉白知道,这哭声很快会变成怒吼,变成屠刀,变成后金国对天辰的血洗。
但她不在乎——十年前的血债,她已经讨回了第一笔。
剩下的,就用更多的血来还吧。
喜堂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
门外,秋痕的龙骑卫已经列好阵形,玄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轩辕澈的手扣住她的腰,带她跃上战马。
马蹄声响起的刹那,琉白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是太子辰飞砸了案上的酒壶。
酒液混着血,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
这河,才刚刚开始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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