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一系列大捷的消息如惊雷般震动宋金两国朝野。
金朝上京会宁府,明德殿
完颜亶展开东京留守完颜宗隽的加急密信,匆匆看过,手中的细绢不禁微微颤动。
群臣表情凝重,气氛沉闷。
右丞相完颜宗干匆匆步入,手中攥着一卷带着泥渍的羊皮卷——正是金兀术从开封前线快马递来的军报。
“四皇叔在军报里说了什么!”完颜亶抬眼,见宗干额角微汗,知是连夜从枢密院赶来。
宗干呈上军报,道:“兀术说河北义兵已断我真定粮道七日。若旬日内无援兵至,汴京粮草仅够支撑十日。若汴梁失守,我军只有撤回黄河以北。”
殿中诸臣皆倒吸凉气。
左丞相完颜希尹抚须沉吟:“前日颍昌战报便说铁浮屠折损过半,不想宋军竟能一鼓作气进逼汴京。”他忽然看向宗干,“兀术可说了什么破敌之策?”
“说了。”宗干道,“他要朝廷尽起辽东猛安谋克十万南下,绕道河阳断宋军后路,复夺颍昌,再饮马长江。”
“痴人说梦!”完颜希尹怒道,“辽东驻军若动,蒙古塔塔尔部必趁机寇边。前年泰州之乱刚平,难道忘了蒲卢虎是如何险些切断上京粮道的?”
完颜亶盯着地图上开封周边密集的红点——那是斥候标注的宋军及义军据点,问完颜希尹:“老成人,您以为该当如何?”
完颜希尹道:“东京留守说得明白,河南春荒,我军屯田颗粒无收,全赖山东漕运。可如今运河粮船屡遭淮南义军袭击,上月二十艘粮船在应天府被劫,孔彦舟如今已是畏敌如虎。汴京若失,河南再无屏障。当年粘罕元帅苦心经营的‘中原防线’,必将毁于一旦……”
“陛下,”宗干忽然压低声音道,“若发十万辽东猛安谋克与兀术合兵一处,以二十万女贞精兵拼杀十万岳家军,必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举扭转乾坤。”
“不可!”完颜希尹厉声喝止,“若再调辽东兵,便是赌上国运。当年斡离不元帅攻汴京,靠的是‘因粮于敌’,如今宋人坚壁清野,我军纵有十万铁骑,又何处寻觅粮草?臣请遣使南下,以归还河南地为条件重开和谈,以换取喘息之机。”
殿中的空气寂静如坚冰。
完颜亶一咬牙,看向宗干,“四叔的请兵奏报,着枢密院驳回——辽东驻军一动,北疆必乱,不可顾此失彼。”
宗干欲言又止,最终低头应命。
完颜亶又道“着东京留守宗隽协守汴京,调山东路水军沿汴河护粮,河北路每户征壮丁一人充作‘签军’,务必打通真定粮道。”
完颜宗干忽然长叹:“当年太祖以‘满万不可敌’威振天下,不想二十年后,竟要靠割地求和方能稳住中原啊!”
宋朝临安,垂拱殿
高宗端坐于龙椅之上,眼眸中闪烁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开口道:“诸位爱卿,如今金军屡遭我朝重创,金国上下震动,一片惶恐之象。洪皓自金国传来密信,称金军欲弃幽燕之南,北撤而去。对于此事,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高宗话音刚落,殿内顿时议论纷纷。
李光难掩激动之情,率先出班,拱手施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诚我军乘胜追击之良机呐!收复故土、迎还二圣、实现中兴,指日可待啊!”
高宗微微颔首,嘴角泛起笑意,朗声道:“朕正有此意。”
秦桧见状,不着痕迹地向孙近使了个眼色。
孙近心领神会,急忙出班,恭敬奏道:“万岁,此事还需慎重啊。金军向来强悍无比,往昔辽国何等强盛,我朝太宗、真宗两朝屡次倾举国之力北伐,均未成功。而金军击辽,如摧枯拉朽一般,转瞬便覆灭其国。我朝军力不及辽国,而辽国军力又弱于金国。若我朝主动挑衅金军,深入黄河以北,这不是驱使斗羊以追逐虎豹吗?”
高宗听闻,原本兴奋的神情瞬间一滞,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还是爱卿思虑周全,军国大事的确不可轻举妄动。”
胡舜陟见此情形,急忙出班启奏:“万岁!此一时彼一时也。昔日我朝对夷狄胡虏重文化而轻武略,致使丑类坐大,侵犯我华夏疆土。如今圣上乃中兴之明君,文治武功堪比汉之光武。若能令诸将齐心协力,分路追讨,必能收复故土,实现中兴。”
高宗听了胡舜陟这番话,眼睛又一亮,点头称许道:“胡爱卿所言极是,此刻正是我朝驱除鞑虏、中兴大宋的天赐良机!”
秦桧,轻轻咳嗽一声。沈该、李梲、楼炤三人同时出班,异口同声道:“万岁,还请慎重!”
沈该上前一步,恭谨说道:“万岁,万万不可主动进兵。胜败乃兵家常事,若因一时侥幸小胜而盲目冒进,恐将我大宋陷于危险境地啊。”
“圣上!”李光大声说道,“我军取得的胜利,绝非侥幸。先是刘元帅以少胜多,坚守顺昌;后有张元帅和王德将军收复宿州、亳州;再者岳元帅连克蔡州、郑州、陈州、洛阳、临颍、颍昌府等诸多府州,还连结河朔,收复了黄河两岸的大片失地。我朝正应乘此良机,凭借陛下之浩荡皇威,驱逐胡虏,拯救北方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圣上。”李梲道,“我朝与金国连年交战,国用匮乏,先征经制钱,复征总制钱,如今国困民乏,长此以往必将民怨沸腾,内忧甚于外患。如今金军北归,我朝安宁,正宜施行无为之治,与民休息,万万不可主动北伐啊!”
胡舜陟立即反驳道:“圣上,金人向来无信,去年宋金议和,两下罢兵,可今年五月,金国便撕毁盟约,再次进犯我朝。幸亏如今我朝今非昔比,陛下圣明,将帅用命,才保全我朝。而我朝军力也远远强于以往,尤其是岳元帅以步兵之师,在平原旷野之上连战连捷,正面搏杀击溃金军精锐骑兵。由此可见,我军已然掌握了以步兵战胜骑兵的可靠之法。在此良机之下,我军唯有乘胜追击,彻底击败金国,方可重塑江山社稷,换来天下的长久太平!”
“万岁!”楼炤道,“人之疾患,有肌肤之疾,更有心腹大患。外病易见,内疾难察。攘外必先安内啊。”
李光愤怒地大声道:“陛下!如今我朝天子圣明,将士用命,正是协调各方,驱逐仇寇的紧要关头。楼炤所谓的‘内患’说,乃是投降言论!岂不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楼炤道:“诚如李大人所言——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陛下更应谨慎啊!”
李光急切说道:“陛下!良机难得,稍纵即逝;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岳少保大军已抵达朱仙镇,距汴京仅四十余里,当地百姓具牛酒以迎王师,河北忠义军‘传檄而定’,金军粮道断绝,兀术已焚毁辎重——此时不进,更待何时?”
孙近道:“陛下明鉴!我朝与金国连年征战,户部存粮仅够支撑仨月,江南漕运又因黄淮水患受阻,岳家军十万之众,加上支持河北义兵,每日消耗米粮千斛,我朝若深入金国,粮草辎重运输路线大大延长,途中被敌骚扰劫掠的概数也将大大地增加。我朝经济将不堪重负啊!”
胡舜陟听后,愤怒至极,手中笏板几乎戳到孙近鼻子上,大声斥责道:“腐儒之见!昔日汉光武中兴,靠的是‘合兵关东,直指洛阳’;如今岳家军破铁浮屠、拐子马,已掌握了克制骑兵之法,河北义兵百姓‘挽车牛而迎王师,载糗粮以馈义军’,粮秣何须全依赖江南?你孙大人坐在临安城锦衣玉食、歌舞升平,可知道磁州百姓为了相助王师,连种子都磨成了面粉?昔日澶渊之盟,真宗皇帝尚能亲征退敌,如今我军气吞万里,若弃中原百姓于水火之中,有何颜面面对太祖太宗?”
孙近不敢答言。
秦桧冷笑道:“胡大人是何居心?当年太宗伐辽,高粱河一战丧师十万;真宗御驾亲征,差点被围澶州。目前金军虽败,但河北、辽东援军正欲源源不断南下,我军骑兵不足,难道要让步兵在平原与金军铁骑硬拼?如此,岂不是将再置我朝于危局之中?”
胡舜陟道:“强敌压境才是真危局。而今我朝与金国攻守易势,正是中兴大宋,驱逐胡虏,彻底解救危局,永保我汉家天下太平的时候,秦丞相不积极支持北伐,反而重重掣肘,不知又是何居心!”
秦桧面不改色,冷冷说道:“胡御史忠勇可嘉,却忘了建炎三年苗刘之变——武将一旦权重,便是心腹大患。如今岳飞‘忠勇’之名威震天下,河北义兵只知有岳帅,不知有朝廷,这与河朔藩镇有何区别?”
高宗听了秦桧的话,眼皮微微一跳,双手无意识地按着御案,缓缓说道:“朕素知岳飞忠义,只是有时形势强于人呐。”
罗汝楫附和道:“陛下,岳飞在军中‘刑赏自专’,亲卫打盹即斩首,幕僚谏言便杖责,百姓‘畏岳家军甚于金兵’——此等专横,不是藩镇又是什么?”
李光愤怒地大声道:“住口!岳飞治军纪律严明,‘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河北百姓才箪食壶浆喜迎王师。岳飞一心为国,耻于谋身,曾亲口对圣上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深得陛下嘉许。再看看而今临安的官员,大多数都是文恬武嬉,多置田产、广买门店,有几个在思谋我朝中兴与天下长久太平的?须知岳少保自己‘食不过一肉,衣不过布素’,夫人李氏亲自为伤兵擦洗疗伤、缝补甲胄,慰问家属。对比前线将士风餐露宿、刀口舔血,衮衮诸公又有什么脸面对岳飞和健儿们说长道短?”
秦桧冷笑一声,道:“如今岳飞手握我朝近一半的的兵力,若任其克复汴京,收取河北、山西、山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岳飞忠君爱国,难保手下有人心怀不臣。”
李光急步上前,笏板几乎碰到御案,大声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岳少保绝无二心!此时班师,不仅前功尽弃,河北义兵也将寒心,故地人民一旦心灰意冷,则自毁长城矣!此时我军进退不仅决定我大宋能否中兴,还关乎我中华血脉千秋万代——后来之史书将如何评价陛下今日之决断?”
秦桧立刻说道:“李光殿前失仪,言词不当啊。”
“行了!行了!”高宗皱眉,挥手打断道,“让朕耳根清净一会。丞相留下独议。退朝。”
群臣缓缓退去,边退边相互指责,激烈处,几近谩骂。
高宗的内心,充满了纠结与迷茫。是乘胜北伐,实现中兴大业;还是班师议和,安定半壁江山?是利用战场获胜的时机,议和罢兵,收回将帅兵权,确保赵氏江山稳固;还是赋权将帅全力北伐,驱逐胡虏,完璧华夏?这个艰难的抉择,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了他的心头。
御花园凉亭,高宗与秦桧对坐。
高宗脸色阴沉道:“朕一番好心情,被这帮臣僚吵得心烦意乱,耳朵到现在还嗡嗡叫呢!”
秦桧忙下跪请罪:“老臣没有给百官做好表率。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爱卿日夜为国操劳,何罪之有。快快平身。”高宗以手虚扶道,“对今日之廷议,爱卿有何看法?”
“陛下。”秦桧拱手道,“李梲之言有理啊。我朝连年用兵,国用不足,总经制钱和月桩钱使民间负担颇重,民怨日深。历来用兵‘只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此国困民乏之际,更是宜和不宜战哩。”
“哎。”高宗道,“朕也知道和为贵。然而金国多年来一直自恃凶悍,凌辱我朝。现在强弱易势,咱们就该打到金人的老家去,光复故土,迎还两宫。”
“陛下,凡事不能只看一层,要往深里看,往远里看呐。”秦桧道,“其实啊,哪里是金国变弱了?陛下试想,金国单独对辽时,何其凶悍。单独面对我朝时又何其势不可当。而今时隔不久,怎么可能忽而就变弱了?”
“哦?有何玄机?”
“而今的金国非弱也,实树敌过多也。陛下试想,如今金国国土辽阔,北与蒙古对峙,西与党项争锋,东与高丽交战,南则与我朝相攻伐。其力量分散,焉能再具往日雄风?”
高宗咬牙道:“爱卿啊。正所谓‘恶虎难斗群狼’。金虏虽强,既已深陷重围,朕就该趁他病要他命!一雪前耻!”
“陛下,不可!”秦桧道,“圣上啊,山川地理稳如磐,人世变迁如转环。靖康之前,我朝与西夏接壤,则与党项纷争不断。今日,金国与西夏接壤,则纷争起于夏金之间。我若发兵侥幸复夺陕甘之地,则西夏必复与我为敌矣。”
“哼,丞相——”高宗怒道,“你刚从金国归来之时,朝野皆怀疑你一介书生如何能带着家眷从金人的魔爪中逃脱。是朕力排众议,对卿深信不疑。你可不能让朕落得个不识忠奸的昏君骂名啊!”
“陛下!”秦桧急忙跪倒,“陛下!臣对陛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臣为陛下谋划皆立足天下大势,不敢带一丝一毫的人情喜乐,更不敢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私利啊。陛下!”
“丞相平身”,高宗道:“是朕言重了。只是那金国贪得无厌,索取无度,两国刚签下和议,才一年时间,胡虏就撕破盟约再犯我朝。你叫朕,如何甘心议和?你又叫朕,拿什么堵天下人的嘴啊?”
“陛下。”秦桧恭立拱手道,“天下事皆有定数。靖康时,我朝兵力最为薄弱,金国且无蒙古、西夏、高丽掣肘。陛下试想,彼时金国何以不能整吞我中国,只是占去了半壁江山?”
高宗思索了一下道:“为何?”
秦桧道:“时也命也。一则,圣上乃得天独眷的中兴之主,故金兀术虽纵十万凶兵搜山检海亦不能害陛下之分毫。是天不灭我大宋也。二则,我中华人杰地灵,豪杰辈出,虽尚文不尚武,却能以我之巧智克彼之蛮力也。”
“爱卿,请坐!”高宗道,“诚如爱卿所言。下一步,朕当如何?”
“以诚议和,韬光养晦。”
“好。”高宗道,“朕即诏令岳飞停止进军,就地驻防,连结河朔,经营黄河两岸,步步为营,缓缓图之。”
“唉,圣上。”秦桧拱手施礼,“如此,不足以示敌以诚。金国必不愿议和啊。”
“那就打呗。”高宗道,“如今朕的将士兵强马壮,何惧丑虏!”
“陛下不可意气用事。陛下试想,历朝历代多亡于何故?”
高宗思索片刻道:“一亡于外敌,一亡于内患。”
秦桧恭维道:“圣上真圣明如日,洞若观火!然内患与外敌,何者居多?”
高宗又思索片刻道:“应是内患多于外敌。”
秦桧对苍天合掌施礼:“万岁圣明!合该我大宋中兴!当初,秦力压匈奴,而亡于士族项羽;汉封狼居胥,却亡于魏武曹操;晋之祸起于国内八王;隋之难发于边关守将;而唐之乱则在于藩镇坐大。而今岳飞带甲十万,驻荆襄,守两淮,夺河南,进河北,西望陕甘,东指燕云。其兵马之强,威望之高,已过安禄山甚多。陛下,往下之事么,臣不敢设想。”
“嘶!”高宗倒吸一口凉气,呆呆凝视秦桧良久,又闭上双眼,长叹一声,问“你——意下如何?”
“让岳飞班师回朝。”秦桧不假思索地说。
高宗表情复杂,缓缓道:“岳飞憨直,若执意北伐当如何?”
秦桧道:“陛下果有决意,为臣自有办法。”
高宗默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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