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年,七月二十日,岳家军校场上
旌旗猎猎,舞动如火,翻飞张扬;阵列堂堂,不动如山,盔明甲亮。
每一名士卒都昂首挺胸,脸上战意铮铮,眼中杀气腾腾,整个校场,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群,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岳飞、王贵、张宪、孙革、朱芾,站在点将台上。岳飞身姿伟岸,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那层层的障碍,看到远方被金人践踏的山河。他的脸庞刚毅而冷峻,紧抿的嘴唇透露出坚定的信念。王贵和张宪眼神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时刻准备着听从号令,挥师冲杀;孙革和朱芾一个自信微笑,一个若有所思。
三通鼓之后,岳飞面向全体将士,慷慨激昂:——
“将士们!这里,那里,那里,还有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我华夏子民繁衍生息的故土。”岳飞用手由近向远依次指着,那有力的动作仿佛在描绘着一幅壮丽的山河画卷,话语饱含深情,“我们祖祖辈辈,用血汗浇灌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我汉家子民的血脉,早已与这片山河融为一体。地下是我们的列祖列宗,身后是我们的父母妻儿。”
岳飞突然声音哽咽,道:“可是,金人的铁蹄踏破了我大宋河山。如狼似虎的金兵,所到之处,烧杀淫掠,无恶不作。贼寇毁去了我们世代生息的家园,无数的村庄被烧成灰烬,田野荒芜,百姓流离失所,到处白骨皑皑。二帝遭掠,两宫被劫,这是何等的耻辱!我锦绣中华,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每当想到这里,又怎能不让人怒发冲冠!”
他的声音洪亮而激昂,如同洪钟一般在校场上空回荡:“然而我泱泱华夏血脉不绝,精忠报国壮心不已。将士们辞别父母妻儿,从我大宋的各个地方站了出来,走到这抗金前线。咱们有的来自繁华都市,有的来自偏远山乡,但此刻,咱们都怀着同样的目标。将士们,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迎还二圣,恢复河山!”全体将士齐声高呼,那声音如同滚滚炸雷,震撼着大地。
“我等何不可忘?”岳飞再次发问。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我等何以致胜?”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将士们的回答斩钉截铁,无限的仇恨急欲宣泄。
“好,将士们,今日发兵攻取汴京,然后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
全体将士一起呼号——
“直捣黄龙!”
“直捣黄龙!”
“直捣黄龙!”
那呼声此起彼伏,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一浪连着一浪,撼天动地。
“牛皋、董先、王经、姚政听令!”岳飞拿起令旗,喝道。他的声音干脆利落,充满了决断力。
“末将在!”四人齐声回应,声音响亮而坚定。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兴奋与期待,随时准备奔赴战场。
“报——圣旨到。请岳元帅回宣抚使司接旨。”就在这士气高涨、即将发兵的关键时刻,一个传令兵匆匆跑来,打破了校场上的激昂氛围。
岳飞的眉头一皱,心中涌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停下点将事宜,说了声:“众将士原地待命!”然后留下王贵继续主持,自己带着张宪、孙革、朱芾,前去接旨。
宣抚司内,气氛略显压抑。岳飞等人恭敬地跪在地上,等待着圣旨的宣读。
朝使手持圣旨,神情严肃地念道:“天下苍生苦战乱久矣。我朝亦国困民乏。金人既已退兵,我军岂可擅启战端。卿须怀忠君爱民之心,班师止战,与民休息。诸军退守鄂州,卿赴行在面圣。钦此——”
岳飞大惊,强压怒火问朝使道:“这是何故?”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愤怒,不敢相信朝廷真的会在这即将胜利的关键时刻,下达这样的命令。
朝使答:“秦丞相与金议和已有头绪,不必再劳师远征,所以请少保还朝。”朝使语气平淡而又不容置疑。
岳飞愤然道:“恢复中原已成功十之七八。如今金人丧胆,我军士气正盛,机不可失,正当猛进图功。如若班师,则前功尽弃。金贼必复来侵,国土又将沦丧,百姓又将重陷地狱!如此中兴时机,一旦错过,将来不知又要付出多少代价,牺牲多少将士的生命!”他越说越激动,双拳握得咯咯作响,身体微微颤抖。
“岳元帅。此是圣上的决断,”朝使道,“我们做臣子的,只应拥护执行,岂可妄议圣裁?”朝使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责备。
岳飞义正言辞道:“文死谏,武死战。圣上虽贵为九五,然智者千虑,尚有一失。臣子不能据实禀明,而一味顺从怂恿,岂非奸佞所为?”
朝使面色难堪,道:“岳元帅,下官有一事请教。”
岳飞道:“大人请讲。”
“那您说,是将帅该听命于朝廷呢,还是朝廷应听命于将帅?”朝使的话暗藏玄机。
“自然是将帅听命于朝廷,这是国家稳定之基也。”岳飞毫不犹豫地回答。
朝使嘴角一撇道:“既如此,岳少保就该遵旨班师。”
“请大人请稍待,我这就拟写奏章,再次言明利弊,请天使带回临安,奏明天子。”岳飞决定再次向朝廷陈述自己的观点,希望能够改变圣上的决定。
朝使者道:“岳元帅,这份奏章有违圣谕和秦丞相的策略,下官可不敢代奏。告辞。”说罢昂然而去。
朝使的拒绝让岳飞感到无比的失望和愤怒,他黯然道:“孙大人,请代本帅拟写奏章。我再去校场点兵。”说罢,就带着张宪、朱芾准备出门。
“报——见此金牌如御驾亲临,即刻班师,不得迟缓!”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打马奔来,手中举着一支金字牌。岳飞接下金牌,犹豫片刻,和张宪、朱芾出门而去。
刚走到半路,
“报——见此金牌如御驾亲临,即刻班师,不得迟缓!”又一名传令兵高举金牌飞马驰来。
朱芾道:“岳元帅,今日不宜再到校场点兵。若金牌发至校场,恐激起士卒哗变。”朱芾深知士兵们的心理,如果让他们看到金牌,很可能会引发骚乱。
岳飞遂让张宪先回校场安抚将士,自己与朱芾返回宣抚司。
二人刚到衙门前,
“报——见此金牌如御驾亲临,即刻班师,不得迟缓!”第三道金牌又到了。
朱芾道:“少保,看来我们不得不班师了。”
岳飞道:“圣上不知前线情形,故而被奸臣蒙蔽。我等可不能轻易退兵啊。希望这次的奏疏能直达圣聪使官家醒悟。”
朱芾道:“非也,圣上并非不知道前线的情形,只是皇上所虑甚多。”
岳飞疑惑地问道:“圣上所虑,不就是迎还二圣,致力于中兴吗?”
“二圣北迁十三年。况道君已崩,只有渊圣在金,朝廷对迎还二圣并不急切。只是我朝历来猜忌武将。当今圣上,并未因时制宜放松对武将的防范啊。”朱芾向岳飞分析了高宗的顾虑,他知道岳飞一心为国,想让岳飞也知道官家还有着自己的考量。
岳飞为了国家甘愿抛弃个人的一切,但仍得不到官家的信任。他心中满是无奈,却又坚定地说道:“我当然知道,然而值此强敌压境之时,我等为人臣者当以国家社稷为重,哪能畏首畏尾,明哲保身呢?况且,我北伐之前已向圣上言明:恢复故土,迎还二圣后,我岳某自会卸甲归田园,江湖度余生。难道?嗐……”,
“报——见此金牌如御驾亲临……”说话间,第四道金牌如流星一般飞来。
一道道金牌接连飞马送达,犹如一把把重锤,连续锤击在岳飞的心坎上,让岳飞的心一阵更甚一阵地紧缩、震颤。
岳飞感到了空前的痛苦与无奈,看着桌子上越来越多的金字牌,欲哭无泪。
朱芾也是心如刀绞,却劝慰岳飞道:“元帅铁肩担道义,怀国而忘家,圣上素知元帅忠勇,只是一心议和而已。”
岳飞强忍悲愤道:“若我师不班师,直捣黄龙何如?”
“朝廷必断我粮草辎重。岳家军将孤军深入,缺兵绝粮。”朱芾肯定地说。
不知不觉间征袍已被汗水打湿,岳飞浑身无力,精神恍惚。
“我若以黄河两岸为根基,经营河北、山西、陕甘。最多半年,积一季之粮草,即可长驱东北,直捣黄龙!”岳飞心中仍有不甘,他试探着向朱芾询问自己的另一个计划。
“万万使不得!元帅,若如此,则我岳家军正中奸臣算计。”朱芾急忙劝阻道。
“何以见得?”岳飞问道。
“若如此,朝中奸臣必以藩镇割据之名诬我为反叛。朝廷将令张家军、韩家军、刘家军从背后袭击我岳家军。彼时前有金兵,后有朝廷军队。我若抵御王师,则坐实反叛之名,岳家军将由人人敬仰的堂堂王师变成人人唾弃的叛贼逆臣;若我只攻金军,不抗王师,则必被王师剿灭!此乃奸臣所设之‘两难绝户计’啊。”朱芾详细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提醒岳飞明了其中的凶险。
“报——见此金牌如御驾亲临,即刻班师,不得迟缓!”
“元帅!”朱芾眼含热泪,双手捧着一堆金牌,哽咽着说:“十二道,十二道金牌啊!毫无回旋余地,再不班师,朝廷必发兵追剿!”
“嗐……如此,将亲者痛仇者快。我岳飞绝不作那同室操戈之人。”岳飞呐呐自语,突然双手掩面,摇头叹息,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撤——兵——吧……”
而后面向临安,猛地跪倒,仰天长啸,“圣上,非臣不欲尽力,实是无处尽力也!奸人误国,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啊!”声音悲愤,几欲泣血。
校军场上,平日军纪严明的岳家军,此刻乱哄哄一片。
士兵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不解和愤怒。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在即将胜利的时候要班师回朝,每个人的心中充满了错愕与不甘。
岳飞站在点将台上,看到行伍不整,旌旗糜乱,心如刀绞。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痛苦和无奈,仰天长叹道:“想我岳家军,十余年来,军容整肃,气贯长虹,今竟被一纸班师令尽杀士气,岂非天意乎?”
言罢,背转身去,不忍面对众将士失望的眼神,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将士们‘打回老家去’的思乡之情,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将士们生死搏杀的十年之功,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将士们出征前与家人“不收故土誓不回”的约定……
他此刻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酸楚悲愤的冰凉泪水。
牛皋破口大骂:“去他娘的,这个节骨眼上班什么师啊?这是蠢啊,还是坏啊?他到底是中国人,还是金国人?”
赵秉渊怒火直窜脑门,吼道:“咱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鬼门关上来回打滚,不就是为了渡河北伐吗?眼看就要收复故都了,这一撤可不都是前功尽弃了!”
李山想起这些年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心中悲痛不已,他觉得战友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愤怒地咆哮着:“咱那么多好兄弟啊!敢情都他妈白死了!咱这都是为谁啊?”
众将不解而愤怒。士卒们也纷纷议论。
“眼看就要打到俺老家了。咋就退兵了呢?”一个士兵满脸沮丧地说道,心中充满了失望。
“俺娘还在河北呢,俺都好几年没有见到娘了。”另一个士兵眼中含着泪水地念叨着,“娘啊,您千万要多活几年,等儿打回去啊。”
“孩他娘啊!”一位三十出头的士兵对天悲鸣,“你替俺在二老跟前尽孝,俺心里感激你一辈子。可是不杀退金贼,俺就不能回去帮你。你可千万别落到金贼手里啊,你要是落在了金贼手里,你,你就先自己……啊!等俺来给你报仇!”
“二妮啊。要是今年俺还不能回去,你就别等俺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一个年轻的士兵无奈又心酸地说道。
“岳元帅,不能撤兵啊!”
“不能撤兵啊!”
“打回老家去!”
“打回老家去!”
阵阵怒吼,如重重巨浪,撼天动地。
将士们渴望继续向北挺进,收复自己的家乡,大家群情激昂,愤怒已经达到了极限,眼看不能控制。
岳飞急忙转身,双臂一挥,校场上霎时鸦雀无声。
他大声道:“将士们,请听我一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是弟兄们信得过我岳飞,就随我班师回朝!”
将士们不再说什么,只有哭声一片。
这么多年来,前方将士的殊死拼杀、后方父母妻儿的牵肠挂肚,全国百姓的鼎力援助,以及河朔义军的艰难壮大、无数遗民的含泪期盼,在此时,顷刻间被击碎,碎成了太多太多的失望、无奈、委屈与不甘……
岳家军准备撤兵。
百姓们得知岳家军要班师回朝的消息后,纷纷赶来拦道痛哭。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疑惑、恐惧和不舍,他们知道岳家军一走,金兵必然会卷土重来,他们又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岳元帅,不能撤兵啊!”“岳少保,不能撤兵啊!”百姓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绝望和哀求。
一名进士率众向岳飞叩头道:“我们深陷金军的铁蹄之下,已经十五年了。之所以忍辱偷生,就是相信皇上不会抛弃我们。父老乡亲们日日夜夜盼望着王师北定中原。岳家军一到,我等就头顶香盆,运粮送草,迎接官军,金人早就对我们怀恨在心。岳家军一撤,金军必来屠城报复。以后,中原各州府就将很难见到活着的汉民了啊!”
岳飞也大哭,取出金牌和圣旨,给大家看。然后无奈地说道:“我食君禄、尽君事。既奉君命,不能擅留啊。”
百姓听了岳飞此言,顿时悲愤绝望,哭声震野,上干云霄。
一位白发老人抓着岳飞的马缰绳,泣不成声地说道:“皇上这是不要我两河百姓了啊。岳少保能否带我们一起走?”
“岳元帅,带着我们一起走吧!”“岳少保,带上我们吧!”百姓们纷纷请求岳飞带他们一起走,他们实在不想再遭受金兵的蹂躏。
“好。乡亲们,官军就再留五日,大家回去收拾妥当。五日后咱们一起走。”岳飞为了百姓决定再抗一次旨。
众人齐声应命,赶紧回家准备去了。
那几日里,百姓们仿佛赶集一般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涌到岳家军营帐周围。他们带着简单的行李,眼中充满了对故土的诀别和对未来的希望,他们相信岳元帅一定能保护他们,带着他们走向新的生活。
五天后,岳飞命张宪、岳云、董先领三万精兵断后,自己带着无数百姓南行。百姓们扶老携幼,跟着岳家军。岳飞命人将老弱病残扶上车马,军民混合在一起相互帮扶着。那队伍浩浩荡荡,仿佛无边的海洋,在大地上缓缓流淌。
路上,岳飞上表朝廷,请将汉上六郡闲田分给内迁的百姓,以使这些百姓能够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这次,高宗总算应允了岳飞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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