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让给事中范同奏请高宗,说诸将帅获得柘皋大捷,应予以封赏,以激励将士。
于是,高宗召张俊、韩世忠、岳飞入朝,只说是柘皋得胜,论功行赏。
三人入觐后,高宗拜张俊、韩世忠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让三人都离开军队,到枢密院办公。加杨沂中为开府仪同三司,并赐名“存中”。命王德为建康府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刘锜解除兵权,改任荆南府知府。
枢密院
秦桧与张俊在商议军务。
秦桧道:“张枢密能积极配合圣上的议和大计。官家甚喜,多次在本相面前夸奖张枢密是当朝的郭子仪呢!这枢密院呢——”秦桧指了指自己坐着的位子道,“以后就是你的了。”
张俊忙起身施礼道:“全赖丞相大人在御前美言。张某感激不尽。”
秦桧道:“议和之后,南自南,北自北,相安无事。两国罢兵,也就不用打仗了。那时候啊,张枢相就统领全国兵马维持我大宋境内的治安。咱两个老臣子,一文一武,共保赵宋社稷,同享太平富贵,岂不美哉?”
“哎呦,全赖相公提携!”
“嗬嗬嗬。还是张枢相能洞彻时务,领悟圣意啊。不像有的武将一根筋,放着荣华富贵不享,一天到晚叫嚷着北伐、北伐。”
张俊附和道:“是啊,是啊。他岳飞曾经在我手下为将,我也曾悉心指导过他行军打仗之法。哎,他倒好。竟多次在老夫面前卖弄起来。好像就他忠君爱国,就他志在中兴,就他廉洁无私!为人处世,当懂得人情世故,何必把同僚托衬得灰头土脸。”
秦桧会心一笑道:“轻视长官之事嘛可大可小,张枢相大人不记小人过,包容包容也就算了。可是违背圣意,反对议和,这障碍得清除啊。”
张俊问:“丞相的意思是——怎么个清除法?”
秦桧压低声音,却语气坚决地说:“让他再也不能阻碍议和!”
“啊?——哦,哦。”张俊冷汗直冒。
“枢密院只由你一人执掌即可。韩世忠也得清除掉!”秦桧以指戳地道,“就先从,韩世忠下手。你可不能因为韩世忠是你的亲家而心慈手软啊。”
“这个嘛——丞相,您与官家请放宽心。我张某定会公事公办,绝不徇分毫私情。”
秦桧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两天,陛下就会命你前往淮南东路视察韩家军的防御情况。你此行具体的任务有三个:一是查找韩世忠的罪行。这方面,韩家军的淮东总领胡纺会积极配合你。二是将韩家军分解成几支互不隶属的队伍,编到其他部队去。三是将韩家军的大本营由位于前线的楚州撤往江南的镇江府,并把淮北的海州也让出去。”
“啊?丞相!”张俊一惊,问,“前两条,我明白。可是为什么要把队伍迁出楚州,并让出海州?”
秦桧道:“做买卖不必笔笔获利,有舍有得,互利互惠,人家才愿与你合作。我不示之以诚,金国如何肯与我议和?让出了海州,也是为了减少了我朝与北朝的摩擦哩。”
“丞相高见。”张俊附和道。
“对了,本相让岳飞与你一起去。你暗中观察岳飞的举动。如果他肯合作,你就向朝野宣称,说这三项任务都是岳飞积极促成的。如果他不合作。哼哼,官家那里,咱们就更好说话了。”
楚州,韩家军大营
远远望去营帐整齐,军旗猎猎,士兵们操练之声隐约传来。
张俊和岳飞并辔而来,身后跟着一众随从。距营门约一里时,韩家军大营中冲出大队人马,全副武装,盔甲鲜明,气势雄壮。张俊一惊,喝道:“来者何人?”
一将官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施礼道:“末将王胜,率背嵬军前来迎接二位相公!”
张俊道:“既是迎接本官,为何全副武装?”
王胜道:“两位大帅前来视察,不是欲检阅我军吗?是以末将令各军郑重戎装,以迎接相公检阅。”
张俊哼了一声道:“多此一举!速令军队解除武装。”
王胜茫然,只得将队伍带回。自己更换便装出迎。
二人下马随王胜步入营帐。
岳飞边走边观察韩家军军营布置与将士操练情况,心中暗暗赞叹韩世忠治军有方。
张俊对这些心不在焉,两眼四处踅摸。终于发现两三处垛口有破损,心中一喜,面上一沉,严肃训斥道:“你韩家军的大本营,军备尚如此懈怠,想必他处更是不堪哩!”
王胜忙拱手道:“何处懈怠?请张相公指教。”
张俊指着垛口的破损处道:“墙体破败,不知及时修缮。想来是韩世忠操心不到这些细微处,尔等竟也熟视无睹,可见韩家军上上下下都麻痹大意哩!”
王胜心中嗤笑,强忍不快道:“张相公指示得极是。末将今天就命一名老卒,拿几块砖石,补上这两三处破损即是。”
张俊瞪了王胜一眼,道:“本帅一眼望去,即有些许破败。本帅未见者,不知几何也!似尔等这般态度如何担得起我朝国防,不如拆分并入别军去吧!”
王胜强压怒火不接一言。
张俊瞪着王胜。王胜将脸转向一旁。气氛极其尴尬。
岳飞道:“我朝各军宜始终不忘故土之情,时刻思谋收复失地。不应一味固守后方,消弭进兵锐气。”
王胜拱手道:“岳相公所言极是!我韩家军一心挺进金国,收复故土,岂肯将钱粮人力空耗在后方的无谓城防之上?”
张俊大怒,不再巡视检阅,转身到城外下榻去了。
见张俊离去,王胜向岳飞拱手道:“谢岳相公直言。末将再带您四处看看。”
耿著、上官剑南、韩彦直、李宝也围了上来,就练兵与行军作战之法向岳飞请教。
原来,李宝在山东率义军抗金,岳家军从朱仙镇班师后,朝廷终止了连结河朔的策略。河朔义军被金军各个击破。李宝带五千人突破金军围剿,来到韩世忠防区,将俘虏交给韩世忠后欲返回岳家军。韩世忠爱其才,极力挽留李宝。李宝感念岳飞,一心回归岳家军。韩世忠写信给岳飞。岳飞回信说,大家都是朝廷的军队,何分彼此?于是命李宝归隶韩家军。
当晚岳飞宿城里,张俊宿城外。
第二日,张俊派人请岳飞到城外议事。
张俊道:“依我看韩世忠的大本营不妨向南迁移到镇江府,海州的驻军也撤到江南。这样收缩防线,集中力量,更有利于抵御金军南侵。你意下如何?”
岳飞猛地放下茶杯,惊诧地茶水都溅出些许:“张相公乃当世名将,何以说出此等荒谬言论?海州乃战略要地,是我大宋抵御金军的前沿屏障。让出此地,如同自毁长城,金军必将长驱直入。韩家军本部驻地南移更是不妥,这会让将士们士气受挫,也会让百姓寒心。金国如此侵犯我朝,我等为将者,当勇敢进击,即使防御,也应是积极防御,而不是龟缩防守!”
张俊脸色微变,放下茶杯道:“岳将军,你太过激进了。如今朝廷议和之意已决,我们需顺应大势。加强城防,自是能保一方平安,这也是为了大宋的长远考虑。”
岳飞站起身来,义正言辞地说:“张大人,我等身为武将,保家卫国是职责所在。若一味求和退让,大宋的尊严何在?失地何时能收复?金人贪得无厌,我朝若一退再退,终将退无可退。所谓加强城防,所谓收缩防线,都不过是消极防守的借口罢了。”
张俊见无法说服岳飞,便换了个话题说:“朝廷的意思是将韩家军与其他部队相互融合,彼此取长补短。这样吧,韩世忠也有背嵬军,而且其战力也不弱于你的背嵬军。咱们两家平分其背嵬军,至于其他各军,就各以五千人为一支,分别并入各处,李宝也还给你,你应该没有意见了吧?”
岳飞怒目圆睁,反驳道:“张大人,万万不可!大家都是朝廷的军队,理应团结一致,共同抗金。若将韩元帅的军队瓜分得七零八落,倘若日后再有战事,韩元帅回来带兵,发现自己的军队四分五裂,岂不要肝肠寸断?这岂不是寒了韩元帅和将士们的心?”
张俊无奈,再次搬出皇上的旗号,压低声音说:“岳将军,实不相瞒,这是陛下和丞相的意思。他们想把韩家军变成皇上直接指挥的部队,这样能更好地掌控局势。”
岳飞脸色一变,心中涌起一股愤怒:“张大人,我三人不是已经将兵权交给圣上了吗?若无战事,我等只需在枢密院处理政务即可。一旦金兵再次入侵,圣上会再次诏令我等出兵。若将各军打散,一旦战端开启,如何及时凝聚出战斗力?”
张俊见还说不动岳飞,咬了咬牙,凑近岳飞,再次压低声音道:“如今朝廷对韩世忠已有些疑虑。我们不妨借检阅之名,搜集他的过错,只要坐实了韩世忠谋反的罪名,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你我一同配合,日后必有好处。”
岳飞听后,气得浑身颤抖,大声道:“张大人!韩元帅忠心报国,何来谋反一说?这分明是秦桧那奸贼的阴谋,你怎能助纣为虐?我岳飞绝不干这诬陷同僚的勾当!”
岳飞说罢,拂袖而去。
张俊面似猪肝,狠狠地道:“行,老子自己干!等着吧,下一个就是你!”
张俊见岳飞坚决反对,就抛开岳飞,自己拆解了韩家军并命令驻防部队撤到后方。
张俊又派亲信招来胡纺。
于是胡纺依照秦桧的设计诬告韩世忠的亲信耿著,说耿著蛊惑韩家军的部将给朝廷施压,企图迫让朝廷归还韩世忠兵权。
于是秦桧依法下令逮捕耿著,严刑拷打,让他说是受韩世忠的指使。
岳飞闻讯大惊,弄清了耿著的冤情后,连忙写信告诉韩世忠。
韩世忠府邸
客厅内,茶香袅袅,韩世忠与梁红玉正在品茶。
一名军卒匆匆闯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信件:“相公,岳相公快马送来的信。”
韩世忠接过信,匆匆扫了几眼,顿时怒从心头起,霍然站起,暴喝一声:“气煞我也!”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扶手应声而断,砸到地砖上,蹦出老远。
梁红玉赶忙起身,问:“老爷,何事如此动怒?”
韩世忠气得浑身颤抖,将信递与梁红玉。
梁红玉快速浏览一遍,顿时花容失色,抬头问道:“老爷,您打算如何应对?”
韩世忠恶向胆边生,伸手摘下墙上的宝剑,抬脚就往外走:“既然他们撕破了脸,我即刻带人打到张俊府上,揪出那老匹夫,再绑了秦桧,将二贼扭到官家面前说理去!”
梁红玉秀眉紧蹙,急忙拉住韩世忠,劝道:“老爷,使不得呀!如此行事,咱们谋不谋反,都会被坐实罪名啊。”
韩世忠两眼圆瞪,大声吼道:“他们都把谋反的屎盆子扣到我韩五头上了,我还怕什么名声!现在我就要去抓了这两个老贼,让官家评评理!”
梁红玉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一手轻按韩世忠的肩膀,一手摩挲韩世忠的前胸,柔声说:“官家心里知道你不会谋反,何须你去说理?老爷先消消气,坐下听妾身一言。”
韩世忠坐下道:“夫人请讲。”
梁红玉道:“老爷,你想过没,秦桧和张俊岂会闲来无事,无端诬陷咱家谋反?其实,这哪里是秦桧与张俊要对付咱?分明是官家忌惮咱家手握重兵啊。”
韩世忠道:“前些日子,我们不是已经将兵权交给官家了吗?连刘琦都离开军队到地方去任知府了。”
梁红玉道:“刘琦兵少,交还兵权即不足为虑。但是,张俊、岳飞和咱家,兵多将广,又十余年与将士们朝夕相处,岂是仅仅交出兵权就能够隔断与将士们的联系的?各军不还是照样叫‘张家军’‘韩家军’‘岳家军’‘刘家军’?这次是老爷,下一个应该就是岳元帅了!”
韩世忠道:“官家这到底是要咋样嘛!当年太祖也不过杯酒释兵权而已。难道当今圣上非要我等做平民百姓不成?”
梁红玉道:“老爷啊。恐怕,咱想做平民百姓也做不成哩!”
韩世忠听梁红玉这么一说,顿时感到浑身彻骨的寒冷,一下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结结巴巴地说:“难道要我们……”
梁红玉点点头道:“是啊。昔日太祖以开国之能,力压众臣。只需收回众将兵权,则能酣睡矣。当今天子,文韬武略不足以镇百官,虽收缴诸将兵权,但仍忌惮诸将威望。必清除殆尽方可酣睡哩。”
韩世忠立刻呆住了,冷汗不知不觉湿透了贴身衣物。他感到愤怒、无力、无奈,轻声问梁红玉:“夫人啊。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梁红玉道:“老爷只需去官家面前哭诉。一要诉说对陛下的忠诚;二要哀叹咱们的无奈。若能让官家放心,则无须申辩,皇上自然知道咱家忠心耿耿。若不能让官家放心,则百口莫辩,谋反之罪铁定无疑啊。”
韩世忠摇头长叹,复又含泪嗤笑,紧咬牙关轻声道:“既如此,韩某无话可说,只是便宜了秦桧、张俊——这两个老贼!”
梁红玉一手揽住韩世忠的头,一手轻抚其背道:“老爷看开啊——‘天下之利,见机者得。’秦桧揣透上意,窃国为侯;张俊见风使舵,损人利己。老爷与岳元帅、刘琦非不能见机,乃不屑为之也。如粪土污物,人人见之作呕,而蛆蝇甘之若饴哩。”
韩世忠依着梁红玉的话,独自进宫面见高宗。
一进大殿,便扑通跪倒,额头重重撞在地上,声泪俱下道:“陛下,您多多保重!老臣今后不能再护驾了。特来辞行!”
高宗大惊问:“爱卿要到哪里去?”
韩世忠道:“秦桧和张俊诬陷臣谋反。臣耻于此等罪名,更耻于辩白。向陛下告辞之后,臣就去死。”
高宗道:“竟有这等事?朕这就宣丞相来问个明白。”
韩世忠泪流满面,道:“何须询问?陛下请看——”边说边脱下上衣,胸前、腹部、臂膀上十几处伤疤纵横交错,触目惊心,有的深可见骨,有的如蚯蚓般蜿蜒在皮肤上。
韩世忠哭诉道:“陛下,您看看臣身上这些伤,臣像是谋反之人吗?如今臣只有一死,方可证得清白啊!”
高宗看着韩世忠身上的累累伤疤,不禁鼻子一酸,亦泪眼朦胧,颤声道:“爱卿平身,有话慢慢说。”
韩世忠以膝代步,靠近高宗,指着伤疤,泣不成声:“陛下请看——这一道疤是建炎三年,苗刘兵变时,为救陛下,臣与叛贼拼杀时留下的;这两道疤是建炎四年,臣为救驾,在黄天荡与金军恶战时,被敌将长枪所刺;这一道疤是绍兴元年,臣剿乱匪时被流矢所伤……臣的伤大都在前胸,背上只有三处箭伤,都是护着陛下突围时,被金兵箭矢所射。”
高宗已是泪流满面,走下来双手搀扶韩世忠道:“爱卿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快快平身。”
韩世忠道:“陛下,臣被奸人诬陷,也不想让陛下为难。臣的话已经说完。现在可以去死了!”
说完,韩世忠就要往柱子上撞。
高宗泣不成声,双手拉住韩世忠道:“爱卿莫怕。朕与你做主。有朕在,无人能动你分毫。朕这就传谕丞相,不得牵连爱卿。”
岳飞气愤于秦桧与张俊的胡作非为,到临安后便向高宗递交辞呈,乞归田园。高宗不批。
韩世忠逃过一劫。秦桧懊恼不已,唆使御史中丞何铸、右谏议大夫万俟卨、殿中侍御史罗汝楫三名台谏官轮番弹劾岳飞。罪名是:
第一,贪功求战,置国家命运于危险之中。
第二,交出兵权后郁郁不乐,不思忠君报国。
第三,淮西之役逗留不前,拥兵玩寇。
第四,固执己见,妄议城防,动摇军心民心。
同时,张俊把自己淮西之役战败的责任使劲往岳飞和刘锜身上推。串通田师中、刘宝等人到处说刘锜指挥不力,说岳飞救援不积极。
万俟卨入觐述职,乘机向高宗进岳飞的谗言。高宗便将他改命为监察御史,专职监察弹劾。
秦桧和张俊、万俟卨、何铸、罗汝楫等人串通一气,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舆论工具,疯狂地对岳飞污名化,将其“罪行”广泛传播,反复宣扬,以期达到众口铄金的地步。
高宗见火候已到,也亲自出面配合舆论攻势。这一下,岳飞已经成了金口玉言钦定的罪犯。一时间,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谏议大夫、拾遗、补阙、司谏、正言等台谏官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弹劾岳飞。
岳飞愤而辞职。八月九日,高宗解除了岳飞的枢密副使职务。为了彻底孤立岳飞,秦桧将岳飞的幕僚朱芾、于鹏、孙革、胡闳休等全部改任为地方官,并要求他们立即离开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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