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十月十三日,高宗颁下诏旨,特设诏狱审讯岳飞。
尚书省都堂
秦桧看着魁梧雄健的杨沂中道:“杨统领,官家的诏旨你也看到了。特请你去拘捕岳飞。”
杨沂中一皱眉,道:“杨某须护驾官家,岂可远离圣上身边?丞相大人还是另遣他人吧。”
秦桧严肃道:“派别人去未必能拘得来。老夫才斗胆向官家借调了大统领。”
杨沂中不知如何应对,默然不语。
秦桧将堂牒塞进杨沂中手里,道:“把岳飞拘到大理寺,要活的。”
杨沂中素来敬重岳飞的才德。此时却无可奈何,只得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岳飞府邸。
岳飞见杨沂中到来,忙问:“十哥,来此有何贵干?”
杨沂中为了掩饰住尴尬,就极力地想微笑一下。可是满脸络腮胡子抖了几下,硬是没有笑出来,只好又面无表情地道:“也没啥大事儿,就是来请你出山!”
岳飞道:“十哥掌管禁军,每日不离圣上左右。有什么大事需要大统领亲自来?我看你脸色不对,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杨沂中不知如何回答,索性直接拿出堂牒道:“是秦丞相差杨某来请你去。”
岳飞看了堂牒,纳闷道:“秦丞相差你?唤我去尚书省都堂?十哥,此两处与制度不合啊。直说吧,到底所为何事?”
杨沂中不知如何回答,默然不语。
岳飞不再追问,入屋内端出两杯酒来,说道:“十哥来,喝了,咱们就上路。”
杨沂中接过酒。看看酒,又看看岳飞,而后一饮而尽。
岳飞笑道:“十哥是条汉子!我跟你去。”
杨沂中的轿子在前,岳飞坐在后面的轿子里,一路思索着:“秦丞相为何请我到尚书省?为何不派尚书省官员,而派禁军总领来请?我俩在尚书省能议什么事呢?”百思不得其解。
杨沂中在大理寺的大门口停下轿子,指挥后面的轿夫直接将岳飞抬进去,并让人关上大门。然后冲院里抱拳深鞠一躬。
轿夫将轿子放下,岳飞挑帘下轿,左右一看,发觉只有自已乘坐的这一顶轿子。
岳飞呼唤:“十哥!十哥!”却不见杨沂中的踪影。
岳飞又见四周门窗全都挂着厚厚的黑色帘子,严肃静谧。岳飞问旁边的人:“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理会他。
岳飞便走到廊下,坐到连接廊柱的横木上。
不一会,几名壮汉从后院出来,其中一人说:“请岳相公跟我们到后边去,中丞大人在那里等你。”
岳飞点点头,起身跟着他们走,边走边问:“不是秦丞相请我到尚书省吗?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没有人理会他。
跟着几人走进后院,又往前走了一会,岳飞突然听到一间屋子里传出痛苦的惨叫,声音非常熟悉。他疑惑地道:“云儿?”马上奔过去,撩起帘子一看,果然是岳云!还有张宪!
只见两人都肩抗重枷,脚戴铁镣,被发跣足,靠墙半卧,浑身鲜血淋淋,地上血迹斑斑。几名手持大棒的狱卒脸色狠辣,气势汹汹。
岳飞见状,立即怒从心头起,眼含泪水,疯狂地大喊:“云儿!宗本!云儿!宗本!”喊叫着,就往屋里冲。张宪、岳云惊呼:“元帅!”“父帅!”可惜张宪右腿已折,无法站立。岳云刚要起身,就被几名狱卒用大棍交叉摁住,动弹不得。岳飞身边的那几名壮汉立马上前把他连拖带拽地架走,一直架到后边一个较大的房间。身后似乎还能听到张宪和岳云的怒吼呼喊。
御史中丞何铸与大理寺卿周三畏威严地坐在堂上。
众壮汉将岳飞放下,岳飞怒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何铸道:“岳飞,圣上已经颁下诏书,设立诏狱,这里是大理寺衙门。我为主审,周大人为副主审。专审你谋反之事。”
“谋反?诏狱?到底是怎么回事!”岳飞无比惊讶,指天画地地怒吼道。
一名狱卒立即大声呵斥:“岳飞!叉手正立!”
岳飞继续喝问:“张宪和岳云又因何被抓来!”
另一名狱卒向何铸拱手道:“何大人,现在给罪臣岳飞带刑具吗?”
何铸道:“不必。”
然后,对岳飞道:“前夕,台谏官弹劾你。你引咎辞职。现有你军中王俊告发你串通张宪谋反……”
岳飞愤怒地说:“岳某辞职并非是有台谏官所言的过错,乃是与秦丞相政见不合,并与张枢密意见相左。现在朝廷一意议和,岳某乃是武将,在朝中也是无所事事,不如卸甲归田。至于王俊告发之事,实属无耻谎言!”
何铸道:“岳元帅,你是真谋反还是被冤枉,都要以事实来评判。我平素向来敬重你。但是有些事情必须要查明,否则的话,将不利于我大宋。希望岳元帅能平静对待,据实回答。”
岳飞点点头道:“好。岳某行得端,坐得正。中丞但有所问,岳某必是实话相告。”
何铸道:“如此,我们就开始问讯办案了。”于是咳嗽一声,开始审案,“堂下站立者,何人?”
岳飞道:“枢密副使,武昌郡开国公,加少保,岳飞。”
“你现在已被削职除爵,只可报‘岳飞’二字。”何铸道,“这是王俊揭发你串通张宪与岳云谋反的状子。司直宣读。”
司直接过状纸宣读起来。
岳飞越听越气,怒不可遏道:“一派胡言!如此荒诞的无耻谰言,你等居然采信?!”
“叉手正立!”狱卒大声呵斥。
岳飞看了看这名狱卒,说道:“我曾经统率十万大军也未曾像你这般叫嚣。今日才知道还是狱卒厉害!”
何铸道:“岳飞,王俊揭发你派岳云给张宪送密信,让张宪把岳家军带到襄阳向朝廷施压,迫使朝廷将兵权归还与你。可有此事?”
岳飞强压怒火道:“岳某倒也想看看这所谓的书信是什么样的呢。”
“张宪看完就烧了。”
“既然烧了,王俊如何得知书信内容?”
“张宪告诉王俊的。”
“如此机密之事。张宪如何肯告诉王俊?”
“张宪托王俊联络岳家军诸位统制共同举事。”
“呵呵——怪哉!”岳飞怒极反笑:“王俊其人劣习不改,多次违反军纪,数次被张宪处罚。王俊一向怀恨于张宪,张宪一向不齿于王俊。我欲将王俊调往其他军中,奈何众将领皆不屑与王俊为伍。日常行军征战之事,张宪皆不敢与之商议,唯恐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谓谋反这样重大的机密,张宪竟托付王俊?三岁小儿亦知其荒谬!”
周三畏道:“你说他空口无凭,你难道不也是空口无凭?”
“好。两位大人,就算如你们所说有此书信。状子中说张宪八月二十二日找王俊商议。请大人算一算时日。岳某八月九日罢官,即使当日便将书信发出,传信人马总须饮食休息,昼行夜宿,二十二日无论如何不能抵达鄂州吧。这能否做得凭证?”
何铸与周三畏交换了一下眼神,略微一点头,又道:“我再问你,你既食君禄,当忠君报国,为何勾结金人,养寇自重?”
岳飞又气又怒,道:“岳家军成军十三年来,与金军殊死搏杀,大小战斗数百次,只有不共戴天,何来相互勾结?说到‘忠君报国’,两位大人请看——”
岳飞说着脱下官服,背转身去,两手抓住内衣后摆,向两边一抻,“刺啦”一声撕开衣服,背上“尽忠报国”四个刺青大字,如铅丝铁线,深入肌肤。
何铸和周三畏不禁轻“哦”了一声。
何铸心中一颤,忙对手下人道:“快帮岳元帅穿上衣服。带岳元帅下去休息。”然后与周三畏交换了一下意见,就坐着轿子到秦桧家里向秦桧汇报。
望仙桥秦桧宅邸
何铸将审理的经过向秦桧作了详细汇报,并强调:“秦相公,岳飞谋反的罪名实在难以成立啊。”
秦桧越听越气,脸色铁青,霍地站起来走到何铸面前,盯着何铸的脸,用食指连连戳着何铸的头,说:“本相特意向官家举荐你为主审官。你就给本相审出了这么个结果!”
何铸道:“相公,状子告发的罪行没有一条经得住推敲。岳飞的回答句句在理,张宪、岳云宁死也不承认。”
“哼哼,哼!何大人,何铸!都说你善断疑案,本相看你就是个榆木脑袋!”
“相公。下官的意思是断案须以事实为依据。此案案情着实荒谬。”何铸躬身施礼道。
秦桧深深地换了两口气,平复一下心绪说“本相要的不是你的意思,我们都得依着上面的意思。这——你还不明白吗?不管在不在理,岳飞谋反的证据是一定要有的!本相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审不出结果。那可就真没意思了啊。”
何铸沉默了一会,毅然说道:“下官不是为岳飞辩护,而是考虑到大敌当前,无故诛杀战功赫赫、尽忠报国的大将,将士们会心寒。这样做,对于江山社稷绝无益处啊。”
秦桧一时气结,满脸愤怒失望,恨不得冲上去掐死何铸。
“嘟,嘟,嘟。”木鱼声传来。
秦桧冷冷地对何铸道:“你去吧。”
何铸躬身退出。
秦桧进入内里,见王氏端坐于蒲团之上,宝相端庄,若菩萨一般。
沉香木的香味儿袅袅娜娜,让人身心舒泰。
王氏手捻佛珠,语气平和地说道:“没了张屠户,咱也未必就要吃那带毛的猪。离了何铸,就没人会审案子了吗?”
秦桧道:“倒是有一个人可以替换何铸。”
“谁?”
“万俟卨。”
“就是前段时间弹劾岳飞最卖力的那个莫御史?”
“万俟御史。复姓万俟,单名一个卨字。”秦桧说着写出这三个字给王氏看。
王氏放下紫檀木佛珠,接过来纸来,一看,撇嘴道:“噫嘻——就冲这佶屈聱牙的名字必是一个刁钻难缠的人。”
秦桧一笑道:“此人心思活络,颇有魄力,爱憎分明,敢说敢干。金军南下时,万俟卨自汴京一路到了潇湘之南,靠着聪明会来事,不断获得提携升迁。在主政提点湖北刑狱期间,恰逢岳飞宣抚荆湖。岳飞此人不通人情,对万俟卨的主动示好,反予以斥责。岳飞还准备查万俟卨任职期间的钱粮账目。后因战事繁忙没顾得上。否则,这么个人才,定会折在岳飞的手里。从此,万俟卨就对岳飞恨之入骨了。”
“嗯,老爷慧眼识才啊。万俟卨的这份心性经历可远比断案手段更来的重要呢。”
“夫人高见!”
临安城的大街小巷热闹喧嚣,人来人往。秦桧命人将岳飞的“罪行”张贴在了临安城的各个显眼之处,引得众多百姓驻足观看。
在一处热闹非凡的街市口,一张黄纸黑字的布告前围得水泄不通,人群像潮水一般涌动。一名幕职官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扯着嗓子,一句一句地宣读着:“岳飞身为国家重臣,不思忠君报国,只为玩寇自重。其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主要有以下诸项:第一,抗旨逗留,养寇自重,淮西之战时,坐观胜负,贻误战机,置国家安危于不顾;第二,大逆不道,指斥乘舆,辱骂圣上德不配位;第三,欺凌同僚,致使将帅之间剑拔弩张,不睦至极;第四,策划谋反,指使部下带兵胁迫朝廷,妄图颠覆我大宋社稷。”
有人皱着眉头,满脸狐疑;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还有人则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有人嗑着瓜子,饶有兴趣地听着、看着。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举起叆叇,一遍遍地仔细看着布告上的内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身旁站着一位年轻的书生,一脸愤慨地说道:“老师,这布告上说的简直荒谬至极!没有一条耐得住推敲。”
老者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又悲凉地说:“是啊,岳元帅忠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其中怕是有什么隐情啊。”
一位中年妇女轻声道:“我家男人就在岳家军,岳元帅对士兵们可好啦。这上面写的事,跟大伙儿平日里听说的咋就不一样呢?”
一名中年人说:“人心隔肚皮。说不准啊,这世上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多了去了。”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道:“官老爷都这么说了,看来岳元帅真的是有罪了,咱小老百姓就别瞎琢磨了。”
一位樵夫放下柴担,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挤进人群,听了一会说道:“我总觉得岳元帅不会干这种事。但这布告上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让人不得不信啊。”
一位员外模样的人说道:“我看这其中肯定有猫腻。秦桧那奸贼一直主张议和,而岳元帅却一心北伐。他们之间肯定有矛盾。说不定这就是秦桧为了除掉岳元帅而设的圈套。”
旁边一位伙计点头道:“对,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啊。我们都知道,岳元帅一心杀敌抗金,说他在淮西见到金军逗留不进。谁信呢!”
老者道:“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见过的事情多了。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不能只看这一张布告。岳元帅的为人,大家都知道。朝堂上谁好谁赖,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心里自有杆秤。”
那名幕职官脸色一沉,警告道:“大家要忠君爱国,不可质疑朝廷,偏袒罪臣!”
年轻书生反驳道:“我们凭什么就相信这布告上的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看八成是奸臣陷害忠良哩。”
看守布告的差人大棒顿地,眼睛一瞪道:“你这书生,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小心拘你个妄议朝堂,有你的苦头吃!”
那位幕职官再次大声说道:“朝廷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岳飞既然犯了罪,就应该接受我大宋律法的惩罚。大家要做忠君爱国的良民,不要妄加猜测,更不要妄议朝政。一切以朝廷公布的事实为准。但有敢造谣、传谣、信谣者,必严惩不贷!”
众人听了,脸上的表情愈发复杂,有的害怕,有的愤怒,有的无奈,有的茫然……胆小怕事的陆续散去,一些心有不甘的,还在原地默默站立,眼神中满是倔强和怨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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