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论家国天理王权,权利害和议又签

高宗、秦桧一边严酷审理岳飞,一边加紧再次与金国议和。

金殿上,君臣议政。

朱松出班奏道:“陛下,金人所开的议和条件太过苛刻,有辱我朝国威,压制我朝代天牧民的堂堂正气,万万不可答应啊!”

魏良臣急忙道:“陛下,金国朝堂上下反复磋商,几经割舍,数易其稿,终成现今条款,我朝若不同意,则议和之事,不知将拖延到何年何月。”

张九成道:“陛下,魏良臣身为我朝使者,不能与金人据理力争,当治其失职之罪。”

魏良臣反驳道:“陛下,金国强横天下皆知。臣已舍命相争,彼君臣提出以长江为界划分南北的疆界,臣以死明志,据理力争,金主方才准许与淮河为界。至于其余条款,臣亦尽力,无奈我朝军力较弱,外交实难伸展啊。”

楼炤帮着说:“陛下,魏大人所言甚是。我朝欲要转圜,需速与金人议和,暂息兵戈,韬光养晦。”

陈刚中道:“陛下,所谓‘韬光养晦’只可在敌强我弱时运用。一旦敌我形势翻转,再刻意韬光养晦,则是天予不取,贻误战机。我军今非昔比。建炎以来,陛下励精图治,我朝君臣同心,将帅用命,宋金攻防形势业已逆转。去年北伐若不班师,今日金国已向我朝乞和也有可能。”

万俟卨忙出班奏道:“陛下,臣弹劾陈刚中妄议朝政,居心叵测,臣请陛下贬斥佞臣。”

张九成怒道:“万俟卨,你身为台谏官,竟恐吓同僚奏事,企图闭塞言路,你又是何居心?陛下,陈大人刚才所言极是。如今金国外强中干,我朝方兴未艾。陛下当亲贤臣远小人,励精图治,致力中兴啊!”

罗汝楫道:“我朝初定,亟需安定祥和,方可占稳自固,长治久安,万万不可受一些好战喜功之人的蛊惑,执意用兵。”

张九成道:“李纲曾言‘能战方能和’,我若一味退缩逃避,不加攻防,则胡虏已立于不败之地矣。此与牛马之于虎狼何异?彼有一进,则我有一退,彼再一进,则我再一退,我朝将无立锥之地!”

孙近道:“陛下,张九成这是危言耸听恫吓人主。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于大厦将倾之际,拯救社稷,延续国祚。而今天下大势趋于稳定,我朝宜占稳自固,免百姓于兵燹,还天下以安宁。”

陈刚中道:“陛下!孙近乃是妖言惑主。我朝还远远没到占稳自固的地步。如今,我大宋半壁江山依然被胡虏盘踞,几千万黎民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疆域不全,人民离散,有何脸面遽言占稳自固!”

王次翁道:“陛下,自古以来中原与夷狄相争,盛衰自有时运,强弱亦有定数。能变守改节,方能于盛衰强弱之中,使生灵不坠涂炭,免得此一段杀戮……”

陈刚中怒喝道:“王大人!你出此言,是在为金国劝降陛下吗?我朝遭受金国侵略,人民无辜而被杀戮。你不为抗金杀敌献一策,出一力,反倒劝陛下‘变守改节’。金人能给你多大的恩惠,使你甘心做金国的顺民忠臣?”

王次翁道:“我王次翁不才,亦知‘欲要天下无事,须南自南,北自北’。倒是你陈大人,好战喜功,可曾预料挑动战端的后果吗?”

陈刚中道:“说到用兵的后果嘛——鬼谷先生曾说‘反以观往,复以验来;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复以知此。’昔日敌强我弱,然中国臣民感怀于陛下抗金之志,愤死以搏,则绝地逢生,以至于我渐强,敌渐弱,攻守易势。直至去年岳飞以摧枯拉朽之势收复河南诸州县,河北陕西山西山东义军民兵亦星火燎原响应官军。若非强令班师,而诏诸帅协同进攻,则中原已复,太行已收,山东已归,燕云十六州亦唾手可得!”

“大胆陈刚中!”万俟卨叫道,“原来,你这是在转弯抹角地为反臣鸣冤啊!陛下,臣建议彻查陈刚中是否岳飞同党!”

高宗严肃道:“论议和,就论议和,须不蔓不枝。陈爱卿不可再攀扯他事!”

张九成道:“陛下,陈大人坦诚议政,必无他意。容臣接续辩驳庆曾言论。王大人刚才又在鼓吹秦丞相的‘南自南,北自北’之说。我且问你,你两河先生王相公乃是山东齐州历城人——你是南人还是北人?下官祖籍河南开封,下官是南人还是北人?官家祖籍河北涿州,圣上是南人还是北人?我们是不是都要归于金国?”

罗汝楫道:“张大人,你号称‘无垢居士’,莫非真的脱离凡尘,不食人间烟火了?丞相所说的‘南自南,北自北’指的是老百姓,并非天下所有人。我等士大夫自然是与官家同进退。”

张九成道:“士大夫是天生即为官的吗?还不是来源于读书人?读书人还不是来源于老百姓?你将士大夫与老百姓割开而论,即是忘本。孟子曰……”

秦桧道:“快收起你那一套‘民贵君轻’的歪理邪说!脱离实际,你真当‘心外无物’了!”

孙近道:“丞相所言极是!张大人的心学过于迂腐,不足以经世济民。”

朱松道:“以民为本,乃是孟子的至理名言。罗大人把士大夫和人民割裂开来,这是纵人欲而灭天理,非但不能经世济民,反使国人侧目。难道忘了水可覆舟?”

楼炤道:“张大人的心学和你朱大人的理学都是迂腐的学说,与社稷无补。我朝贤相赵普曾言‘半部论语治天下’三纲五常、忠孝仁义才是立国之基、治世之道。”

朱松冷笑一声道:“楼大人还有脸说什么三纲五常?只一条‘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你做到了吗?”

楼炤向高宗一拱手道:“圣上为先帝与太后早日回銮,是为孝;为天下黎民百姓不被兵燹,是为仁;息事宁人,屈己就和,是为君忧。丞相与百官承陛下圣意,为议和殚精竭虑,是为臣劳。”然后看着朱松,接着说,“朱大人与张大人、陈大人,却极力阻挠议和,如果你们认为议和使我主万岁受辱,为何至今未见尔等去死?”

朱松道:“为人臣者,当使君一无内忧,二无外辱,虽千难万险而勇于担当。奸佞之臣却尸位素餐,居庙堂之高不忧其民,处江湖之远不忧其君,每日里揣摩攀附,纵然钻营劳顿,无非行尸走肉。至若窃据高位,蝇营狗苟,老而不死是为贼,朝廷之上衮衮诸公,实则已成魑魅魍魉。”

陈刚中道:“陛下,朱大人所言极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古人云‘愚者易蔽,不肖者易惧,贪者易诱。’议和虽能一时苟安,却是自我陶醉,养痈为患。掩耳不听雷,闭目不视险,自欺欺人,其险更甚也。遑论‘南自南,北自北’,不过是‘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故土遗民退而不敢南向,有志之士裹足不入宋境。长此以往,则人才凋敝,中兴无望,而亡国不远矣!”

万俟卨:“陛下,臣弹劾朱松、张九成、陈刚中结党,合计恫吓圣上,蛊惑用兵,欲置我朝于危险之中。”

陈刚中:“陛下,万俟卨乃鲜卑胡人,食宋之禄,出卖中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万俟卨刚要辩驳,勾龙如渊出班奏道:“陛下,请治陈刚中分裂之罪。‘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凡习我文字,遵我礼仪,传承我华夏文明者,皆可为中国臣民。陈刚中之言意在离间民人。”

朱松:“陛下,勾龙如渊断章取义蒙蔽圣上。其为何不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今故土未复,敌寇未逐,凡力挺议和者,皆有卖国之嫌!”

“都给朕闭嘴!”高宗大怒,“朕亦言议和。朕卖的谁的国?国即是朕,朕即是国。朕为康王之时,曾昂然赴金军大营,面对凶寇,何曾惧怕?靖康之难,朕毅然登基,收拢臣民,扶大厦于将倾。金人杀来,朕南巡北狩,与金军周旋,才保住了江山社稷,延续了大宋国祚。朕卖的谁的国?天下稍定,朕恢复制度,重整山河,尔等百官才能重享太平,亿万生民才能免遭涂炭!朕又卖的谁的国?朕以赵家一姓之辱,屈己就和,换来大宋安稳,换来天下太平。天下臣民哪一个又能知晓朕内心的苦痛!”

群僚一时噤若寒蝉,大殿顿时静得可怕。

高宗深呼了几口气,道:“丞相留下独议。退朝!”

御花园

高宗与秦桧对坐。

高宗浑身犹自颤抖:“爱卿,朕有一惑,卿今日须与朕解说明白。”

秦桧道:“陛下垂问,微臣知无不言。”

高宗道:“你给朕说说到底是官家大,还是国家大?”

秦桧急忙跪倒奏对:“自然是官家大。若无官家,则无君主,若无君主,何人立国?无国何以为家?常言道‘国泰民安’,有国才能保境安民,有国才能护佑华夏文明,延续祖宗血脉。是以,自然是官家为先,国家随后。”

高宗面色稍缓:“平身吧。卿再说说,是法大还是理大?”

秦桧站起来,鞠躬施礼道:“此事重大。历代贤哲及明君贤臣皆面临此惑,但能深思者鲜矣。陛下思之,足见陛下之圣明可赞可颂。”

高宗面色平和道:“爱卿坐下回话。”

秦桧落座后,继续奏道:“天理者,与天地共生,践行于人世即为世俗人情。世俗人情者,七情六欲使然。‘人同此情,心同此理’,此公理也。然天下人有千万亿,则人心即有千万亿,此私利也。故《尚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中庸之道也。‘执理守中,规范民众’即王法也。天理人情为王法之根基,王法乃天理人情之结果。”

高宗道:“朕问何者为大?”

秦桧道:“天理为根,王法为果。王法大。”

高宗诧异道:“卿刚才说‘官家为先,国家随后’官家大;现在言‘天理为基,王法为果’王法大。不应该是先有根,后有果吗?”

秦桧道:“陛下圣明。‘先后’‘根果’之高下判断、趋避取舍皆在于实用。利于我朝国祚者即为大。”

高宗点头道:“爱卿能有此言,朕心甚慰。然而人心不齐,古有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论,今有‘存天理,灭人欲’之说。朕何以使天下归心?”

秦桧对曰:“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如今日朝堂之上的朱松、张九成两人皆修二程学说,虽说他们也是忠君,但是骨子里主张的却是‘天理大于王权’,主张审视王权、限制王权。陛下啊——诸子之论,三教之言,虽各执一词,莫衷一是,却俱能自圆其说。足见成见难改,人心难移,只可禁锢,不可放任。朱松、张九成、陈刚中主战拒和,看似忠君爱国,实则包藏‘民贵君轻’的学说成见呐!”

高宗道:“嗐,人心何其复杂!能如卿家对朕言无不尽者何其难得也!”

秦桧道:“老臣在陛下面前,岂敢隐私藏拙。想我中国文化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博大精深,自有其精妙之处。然月满则亏,物极必反。反而女真人心思直爽,以利言事,以力叫真,更易对付哩。”

高宗道:“自卿从北边回来,朕对付金人亦逐渐明晰了主张。我朝重实际,弃虚名,与金议和以安天下,与民休息,乃是万全之法。金人议和条款,无须再经廷议,免得多费口舌,延宕时日。”

秦桧拱手道:“陛下圣明,万民之福。”

秦桧府邸

秦桧与万俟卨、罗汝楫、勾龙如渊、魏良臣在商议议和国书的签订仪式。

魏良臣为难地说:“恩相,金使坚持要官家以臣子之礼跪接金朝国书。卑职嘴皮子磨通了也说不动他们。”

秦桧道:“道弼呀。说说两位金使的情况。”

魏良臣道:“萧毅,原辽臣,精通辽、金、汉语,为人阴鸷,入金后颇受重用。邢具瞻,辽西汉人,熟读四书五经,精通金、汉、高丽语言。”

秦桧道:“二使私交如何?”

魏良臣道:“萧、邢二人乃挚友也。”

秦桧道:“如此,尚有转圜。萧毅以辽臣再侍金主,其必欲凸显忠诚,宁过也,而不敢稍有疏漏。是为矫枉过直,不可说动。邢具瞻,乃金地汉人,无再臣负担,其深谙孔孟之道,必深以儒学为然。你与勾龙大人同去,以情动之,以利诱之。”

魏良臣、勾龙如渊拱手领命。

魏良臣又道:“请示底限。”

秦桧道:“划界与岁币,官家已允。无需再谈。称臣之事,官家亦首肯。只有一点,让圣上以臣子身份跪迎金使,跪接国书。此事官家颜面难堪。你二人极力说动邢具瞻同意由本相代替官家跪迎。若能说动邢具瞻,则具瞻自会说动萧毅。不知你二人将以何说动?”

勾龙如渊道:“邢具瞻深谙儒学,必遵忠孝之道。卑职将以‘天子服丧不宜国事’之由说之。”

秦桧道:“如此事成矣!道弼还须言于金使,你我二人同乡同窗之谊以增其信度。”

罗汝楫道:“朱松、张九成、陈刚中之流拒绝以百官身份跪迎金使。彼时百官队列不齐,有损礼仪庄重啊。”

万俟卨道:“朱松等不到场更好,免得气氛不和。只需命人着吏部侍郎与礼部侍郎的朝服替代即可——金使焉能识得彼是何人?”

秦桧点头赞许。

十一月,双方签署《绍兴和议》,主要内容是:

一、宋朝对金世世代代称臣。宋国境内,上至帝王贵胄,下至普通百姓,都是女真贵族的臣民。

二、金宋两国之间,东以淮河中流、西以大散关为界。宋朝再将唐、邓、商、秦四州的一半割让给金国。

三、宋每年进贡给金国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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