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议已签,从张宪被捕之日算起,岳飞一案的审理已有三个多月。朝野上下不满之声日渐增多,各界纷纷以不同的方式请求朝廷释放岳飞。秦桧和万俟离等人心里也没了底,忧心忡忡。
秦桧府邸
秦桧与王氏对坐吃茶。
王氏轻轻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眉头紧锁,缓缓说道:“和议签早了几天。”
秦桧微微点头,长叹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道:“官家太心急,多番催促。不过,能签下来毕竟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岳飞,还没来得及……”
“嗯。以前金国说‘必杀飞,乃可和’——其实他们心里也没底儿,只是尽力讹诈一下罢了。若真能赚得岳飞死,那是金国得了一票大的;即使不能杀岳飞,他们也没有啥损失。”
“两边议和,势均力敌,咱家的富贵看似无忧了。可是,这岳飞不死,必将反噬老汉。”
“这个,我有法解脱,无非是舍了万俟卨、张俊、罗汝楫等人。只是——嗐……”
王氏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轻声说道:“老汉是担心,岳飞再次领兵北伐,打破了这南北局面,两边都将舍弃咱家?——放心。经此一劫,岳飞必与官家离心离德。要么学那泼韩五辞官隐居;要么,哼哼,真的会……”
秦桧微微摇头,神情凝重地说道:“夫人洞彻人世百态近乎神佛;拿捏人心,老秦也自愧不如。然而,夫人识岳飞,只在人世百态,未知其异于常人之处。”
王氏问:“难道岳飞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秦桧道:“但说一事,夫人便可识岳飞。绍兴四年,官家命岳飞出师。丞相朱胜非许诺,只要旗开得胜,即授予他节度使。岳飞却说,自己可用道义相责,不可用高官厚禄驱使。军国大事,他自会全力以赴。拔一城而予一爵,那是对待平常人的做法,不是对待国士的做法。”
“阿弥陀佛。”王氏双手合十轻念佛号,缓缓道:“岳飞只可义责,不可利驱,如此国士,出狱后必辞官;国有战必复出。”
秦桧长叹一声,忧心忡忡地说:“其一旦复出,必与官家先约法而后发兵。则金国休矣。咱家将富贵不保。老秦必身败名裂!”
王氏一惊,转动念珠的双手猛地一僵,暗暗抖动,突然,啪啪一阵,念珠散落,在地面纷乱弹跳。王氏又看着秦桧,决绝道:“老汉,擒虎容易,纵虎难。”
秦桧神色一凛,站起身来,语气坚定地说:“我这就去安排。”
周三畏走到监牢门口,见一名狱卒拿着供状,对岳飞道:“岳少保,我们也是例行公事,你签个字。就不必再受那些罪。”
岳飞道:“嗐,岳某生死尚且不惧,何惧酷刑,所惧者,唯反臣之污名耳。岳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另一名狱卒问:“六哥,咱打不?”
老六道:“不打!等当官的来了咱再做做样子。”
周三畏轻咳一声,那名狱卒急忙拿起皮鞭,朝岳飞走去。岳雷急忙挡在岳飞身前。
周三畏道:“住手!”
两名狱卒立即转身施礼道:“大人,小的们未曾偷懒。”
周三畏道:“在牢中不必用刑。”
狱卒忙道:“小的遵命。”
岳飞看了看周三畏道:“多谢周大人,大人来此何干?”
周三畏道:“巡监路过罢了。”
岳飞欲言又止,周三畏靠近,轻声说道:“我会尽力劝万俟大人放二公子出去。”
岳飞微微点头,岳雷抱住岳飞的胳膊对周三畏道:“我不走!”
周三畏出门,见老于匆匆走来,将老于唤到僻静处。
“周大人有何吩咐?”
“你是我周某身边的老人了。”
“小的随周大人当差多年,知道大人是好人好官。”
“嗐,好人?——本官一直在做好人。可发现好人真斗不过坏人呐!连坏人都斗不过,又算什么好官?”
“小的比大人还虚长了几岁,自然知道好人难做,善难斗恶,只是义不容辞,不得不做啊。”
“你在我跟前就别自称‘小的’了,老哥暗中保护岳少保的义举,我颇受感动呐。”
“大人知道了!”老于一惊道,“可不敢被其他大人知晓哦。”
“老哥你自己要谨慎啊。我知老哥虽只是一名狱吏,却颇有学识。你瞅机会悄悄劝劝岳少保早日招供吧——扛不过去的,只求少受些罪。”
“嗐。老朽知道岳少保此番必死无疑。”
“嗯?”周三畏惊疑道,“你从何处得知?”
老于道:“老朽虽无品无级,然而在这大牢中也阅尽了人生百态哩。君臣之间不可相互猜疑。君主猜疑臣子,就会处处防范;臣子猜疑君主,就会留有后手。臣子被君主猜疑,还不为自己留后手的,终将被君主诛杀;君主被臣子猜疑,却不能做好防范的,终将被臣子挟持乃至弑杀。岳少保虽忠义,但是已经被官家猜疑,就像砂锅出现了裂纹。这道纹绝不可能再复原,相反只会越裂越长,终将贯穿砂锅,使之彻底破裂。当今圣上是个深谙帝王之术的君主,他当然知道岳少保忠义,也知道岳少保冤屈;但是圣上更知道,打破砂锅纹到底的道理啊。因此,岳少保绝对出不了这诏狱。”
周三畏向老于躬身施礼道:“老哥见解深刻,周某佩服!只是不可对他人言说啊。”
老于还礼道:“不敢当大人一礼。只是岳少保过于刚烈,无法劝说,绝不肯自诬认罪啊。”
周三畏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老哥尽力劝解吧,开导岳少保放下心中执念,少遭些罪。”
老于喊:“六子。你俩下班吧。”
“老夫子又来这么早。你徒弟呢?”六子问。
老于道:“亮子给他爹抓药去了,今天迟到一会。”
六子二人走后,老于走到岳飞面前,道:“不是胡大头和二楞他们几个当班,少保您就能少受些罪。那几个东西心狠手辣,就知道讨好上头。”说着,朝门口看了看,又掏出水和干粮,道:“二公子,快吃吧。正长身子的时候。”
岳雷拿起一块烧饼给岳飞:“爹,你吃。”
岳飞道:“爹不饿。雷儿快吃吧。”
岳雷把烧饼硬塞到岳飞手里,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带着哭腔说:“爹爹不吃。雷儿就不吃。”
岳飞接过烧饼咬了一小口。
岳雷也咬了一小口,然后期待地望着岳飞。
岳飞对着岳雷微微一笑,又咬了一大口,岳雷也一笑,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岳飞冲岳雷微笑点头。岳雷嚼了两下,突然放声大哭。
岳飞一把将岳雷揽在怀里,轻拍其背,牙关紧咬,抬头望着牢房阴暗的屋顶,双泪滑落。
老于声音哽咽地劝道:“公子莫哭,我们该给少保涂药了。”
岳雷抽噎着起身,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和老于一起为岳飞疗伤。他的小手有些颤抖,每一下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父亲。
岳飞冲老于抱拳道:“于公大德。岳某无以为报啊。”
老于道:“少保可别这么说,老汉只有这样做,心里才觉得安稳些。”
“咳。”背后一声咳嗽,吓得老于和岳飞都一激灵。
老于回头一看,骂道:“你个老六!什么时候回来的?吓死老夫了。”
“我注意你很久了。”六子说,“自从岳少保进入咱这牢房。你每次接班都会提前很久。还有戊班的隗顺也是。我一开始以为你们收了好处。后来才发现,你们是在暗中保护岳少保。”
老于一惊,道:“六子,老夫平日里与你并无嫌隙,你千万不要告发。老夫自有好处给你。”
六子急忙摆手道:“夫子莫怕,我六子也是有良心的。一开始,我也以为岳少保谋反。上面叫用刑,我老六也就稀里糊涂地干了丧良心的事。现在渐渐知道了谁好谁坏。岳少保,俺对不起您。”说着深施一礼。
岳飞忙道:“这位义士并无过错,你们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六子道:“岳少保唤我‘六子’即可。但有差遣,我老六义不容辞。”
岳飞冲六子拱手致谢。
六子说:“老夫子,你继续给少保涂药吧,我今天为岳少保望风,等亮子来了,我再走。”说着走到了门口。
老于边涂药边试探着问:“少保认为这个案子,下一步会怎样?”
岳飞道:“有秦桧当道,万俟卨把持,岳某就难以脱身。岳飞只有以死相抗,不让奸臣得逞。一旦官家更换主审官,岳某或有清白的一天。”
老于道:“如今朝堂之上忠良尽被罢官驱逐。前几日,齐安郡王以全家百余口人的性命为您担保,求官家释放少保。已被秦桧一党弹劾,流放边远之地。韩世忠相公要秦桧拿出您谋反的证据,秦桧说‘莫须有’。韩相公在朝堂上向官家揭露秦桧一党的无耻行径,官家充耳不闻。韩相公一怒之下要辞官,圣上却立即就批准了。朱松、张九成、陈刚中三位大人为您辩白,被大臣们群起而攻,已经都被贬官远放。现在朝堂上俱是秦桧的党羽啊,再也没有人能为少保说话了。民间义士为少保鸣冤,绝大部分难达上听。即使有几人侥幸上书官家,却旋即被捕,在狱中备受摧残啊!”
岳飞仰天长叹,涕泪长流:“岳飞一人竟连累如许多的贤良忠义,岳飞心中何忍?百死难赎啊!苍天啊,你就不能睁开眼吗!”
老于道:“少保小声啊。小声……”
岳飞强忍悲愤,牙关紧咬,浑身颤抖。
老于道:“少保还在等官家回心转意吗?”
岳飞道:“我相信陛下终有醒悟的时候。岳某既为大宋子民,必忠君爱国,矢志不移。岳飞未生在太平盛世,不能做个文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在国家遭遇强敌压境,面临亡国灭种的时刻,岳飞就该做个武将扫荡外敌,辅佐圣上中兴!”
“唉。”老于叹了口气,“忠君容易,爱国难呐。”
“嗯?”岳飞疑惑不已,“于公此论,岳飞闻所未闻呐。”
老于道:“目前朝堂之上站立着的,在官家眼里哪一个不是忠君之臣?然而这忠君与爱国毕竟不同哩。”
岳飞大惊,忙道:“于公此言甚是高深,岳飞不解。请赐教。”说着欲起身施礼。
老于急忙止住,道:“朝代更替无非‘打天下,坐江山’而已。一经官家粉饰,则皆为一代雄主扫平战乱,还天下以太平;建国立极,复世道以秩序。于是万民感恩,颂皇恩之浩荡;百官戴德,尽人臣之忠心。然而,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矣。何也?盖未知‘君’与‘国’之别也。君者,一姓之独有;国者,百姓之共襄。若人臣以忠君为爱国,则天子乐矣;若人臣以爱国为忠君,则天子疑矣;若人臣因爱国而犯君,则天子怒矣!天子一乐,赏官赐爵;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当今天子一心议和,凡议和者,皆视为忠君;凡不从者,皆视为离心;凡言战者,皆视为障碍。少保忠君爱国,人皆尽知。然而各人所知的岳少保却有不同。正义之人,视少保为忠;奸邪之人,视少保为恶;平常之人,视少保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耳。当今官家虽知少保忠君爱国,然而,官家爱少保者,尽忠谋国,耻于谋身;恨少保者,爱国先于忠君也!于是,天子疑矣,敌国逼矣,丞相推矣,群丑踏矣,则少保……”老于看看岳雷,不再说下去。
岳飞忍着剧痛站起,深施一礼道:“于公之见解不输先贤圣哲。请受学生一拜!”
老于道:“老朽乃一介草民,当不起少保一拜。”说着扶岳飞坐下,道,“老朽自幼家贫,无力读书。每过村中学堂即驻足旁听,虽遭驱赶,却也得以识些文字。年长以后,于衣食之外,多购书籍。即自主研读,不受条框桎梏,故而思绪常能跳出窠臼。”
岳飞拱手再拜:“岳飞受教了。”又对岳雷说,“雷儿,你也去门口望风。”
支走岳雷后,岳飞问:“于公,敢问我大宋何日可望中兴?”
“难啊。”老于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当今圣上并非中兴之主。”
岳飞心中一痛,道:“何以见得?”
老于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见细腰而知楚王矣。”
岳飞道:“文死谏,武死战。为人臣者,当多多劝谏,期待官家回心转意。”
老于道:“北斗常移,人心难转啊。人之言行只在其心间,心外之物,非其所能见也。只是可惜了岳少保,天生将星,却逢时不逢主。”
岳飞默然悲戚。
老于又道:“我朝祖制——‘实内虚外’‘强干弱枝’‘崇文抑武’,看似计安天下,实则为保江山;官家重于国家,防民甚于防敌。一旦将星闪耀,官家必定猜忌;一旦威望日隆,必欲铲除隐患。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啊。”
岳飞点点头道:“听君之言,岳某了然。”忽而惨笑流泪道,“此前冤屈悲愤如万年坚冰,于公箴言醍醐灌顶,如艳阳高照,岳某心中顿悟,瞬间冰释矣。”又摇摇头道,“奸臣当道,中兴无望啊!——供状拿来……岳某画押。”
老于递过纸笔,岳飞在供状上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