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一大早,狱官向岳飞宣读了处死的诏令。
岳飞点点头问:“在哪行刑?”
狱官答:“就在这。请岳少保沐浴更衣。”
岳飞平静地摇摇头,坐在长凳上等着。
狱官问:“岳少保还有什么话要留下吗?”
岳飞道:“无话可说。使天有目,当使千载后有人知我心。”
胡大头、鹰钩鼻、二楞和一名高大黝黑的狱卒进来。
岳飞知道自己该离开了,问:“怎么个死法?”
胡大头道:“黑布蒙眼,吊起双手,重杖击毙!”
岳飞道:“不用蒙眼,来吧。”
二楞和黝黑狱卒遂以两杆大铁棍猛击岳飞的两肋,岳飞闷哼数声,口鼻呛血……在痛苦中死去。
等在外边的万俟卨,随即进来反复验看。确信岳飞已死,转身上报去了。
巳时,雾气犹未散尽,临安城上空铅云密布,无力的太阳被遮在云后,时而露一下身影,像一面妖异的铜锣。戒民坊的青石板路,一片黛青灰黑,泛着缕缕寒意。
刑场周围立着森然的枪阵,六千禁军将刑场四面围住。四角高高立起的危杆上,各挑着两串油纸风灯,蜡烛即将燃尽,灯笼发出黯淡惨白的微光。
乌泱泱的人群聚在枪阵外面,四面八方的人们还在不断地赶来。
忽然,从大理寺方向传来隆隆的响声,大队人马朝刑场开来。
前面一队骑兵开道,两列衙役高举“肃静”“回避”的警示牌。
杨沂中铁塔一般端坐在马上,面沉似水,微阖双眼,就像是黑面虬髯的闭目判官。乌骓马踏着坚硬的青石板,嗒嗒作响。
随后的两辆囚车上,分别载着张宪和岳云。
张宪的囚衣破烂不堪,从头到脚满是黑红的血污,麻绳深深地勒进模糊的血肉之中;岳云浑身血迹斑斑,被五花大绑,头发散乱,斜靠在木笼的栏杆上。囚车碾过冰冷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张将军!”“岳公子!”“岳公子!”“张将军!”人群如潮水般涌动,跟着囚车移动、呼唤。士兵将人们阻在道路两边。
到了刑场,张宪和岳云被架下囚车。
岳云尚能蹒跚行走,脚镣在青石板上咔啦啦作响。
张宪双腿俱折,被两名健壮狱卒拖架着,石板上留下两道淡淡的血迹,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眨眼功夫,张俊打马驰入刑场。甩镫离鞍,有士卒接过马缰。张俊大声道:“杨指挥,你好威风啊!”
杨沂中皱了一下眉,道:“张枢相为何来此?”
“哈哈,哈哈……”张俊笑道,“来看看热闹。”说罢,冲一旁的副监斩一挥手,副监斩官急忙起身离座。张俊则大大咧咧地坐下。
杨沂中仍旧面无表情,机械地看着行刑台。
张宪岳云二人被放置在刑台中央,背后被插上犯由牌。
张宪看看岳云,岳云看看张宪,二人忽地大笑起来。张宪双眼暴睁,仰天道:“强敌压境,胡虏未灭,张宪本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奈何却死于奸佞小人之手!天理不公!就算死了,张某也要到阴曹地府讨还公道!”岳云也大吼道:“二十年后,咱们一起托生再来,杀光这帮奸贼!”
人群不住口地议论着,哭声骂声一片:“哎,可惜了啊!”“真冤啊!”“老天啊!”“这么年轻的两位栋梁啊!”“天杀的秦桧呀!”“自毁长城啊!”……
“肃静!”“肃静!”衙役们高声呵斥!
人们不断地向行刑台涌动。一层层的士兵平端着长枪阻挡推搡着人们。有几个挤在前面的年轻人,被踹倒。张俊大吼道:“再有拥挤者,格杀勿论!”
人群平静下来。杨沂中依然面无表情,时而看一下案上滴答计时的铜漏。
云层愈发厚重,太阳被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天地更加阴暗寒冷,似有隆隆的战鼓声从云层中隐约传来。
岳云抬头怅望着阴森森的天空,又低头扫视了几眼黑压压的人群,而后慢慢转头看看身边血淋淋的张宪。张宪也似乎听到了云中的鼓声,正极目凝望。又一阵鼓声隐约传来,好似万马奔腾。云层渐开,画面渐渐清晰起来,“精忠岳飞”的大旗下,兵如潮,马如龙,旌旗漫卷,杀声震天。岳飞长枪一指,岳家军攻如火、疾如风,所向披靡;张宪指挥着千军万马攻城略地;岳云带领着背嵬军斩将夺旗;牛皋、徐庆、王贵、董先、李宝、杨再兴在各个战场舍生忘死,浴血搏杀……画面突然收拢,一道道金牌飞马传到军中,岳家军保护着大批百姓沮丧班师。
岳云悲愤难抑,慷慨高歌:“怒发冲冠——”张宪应声唱道:“凭栏处,潇潇雨歇——”人群中有人跟唱:“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跟唱的人越来越多,连一些士兵也不禁默默吟唱起来。歌声呜咽,悲怆激昂,人们不知不觉间泪洒衣襟。一时间,声威如浪,气贯长空,激荡四方。
杨沂中喉头颤抖,紧咬牙关。张俊怒目斜视,鼻喷嗤声。
“时辰到!——”执事官员高声宣报。
杨沂中面无表情地道:“验明正身。”
副监斩官验证完毕,返身报告杨沂中:“勘验无误”。
杨沂中点点头,执事官员高声宣读二人的罪行和斩刑判决,又宣读了严禁为罪犯收尸的诏令。人们纷纷叹息呼冤,或咒骂奸臣。
副监斩官拿起朱砂笔,走到张宪、岳云面前,用笔在二人眉心抹红,封住二人的天门,高声道:“准备行刑!”
刽子手抽掉张宪和岳云背后插着的犯由牌扔到一旁,“噗——”一口烈酒喷在鬼头刀上,然后站在二人身后将大刀高高举起。
突然间,一道闪电如长鞭炸响,天空中竟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来。
临安的雪并不多见,但此时却漫天飞舞。
杨沂中看着漏壶,机械地拿起亡命牌,丢了出去。
张宪、岳云仰天大笑:“二十年后某再来!”
“唰——”两道寒光闪电般划过,血点迸溅,扩展成鲜红的大旗在狂风中呼啦啦作响,咔地一声脆响,旗杆折断,红旗落地,化作轻烟飘散。
两颗头颅滚落到雪地上。满腔热血喷薄而出,随着尸身的扑倒,在空中划着弧线抛洒,洁白的行刑台上,顿时落下一阵血雨。两具伟岸的身躯倒下,行刑台上两片殷红不断扩大,很快又被雪花覆盖,血迹被稀释,宛如西子湖畔白雪压盖下的点点梅花。雪越下越大,整个刑台之上一片洁白,真个是雪塑银世界,人卧玉乾坤。
张宪、岳云被弃尸闹市。张俊心满意足地打马而去。杨沂中端坐如碑,盔甲上积满了雪。待禁军驱散人群,整队撤离后,杨沂中也伏在马背上离开。
夜晚,大雪仍纷纷扬扬,杭州城的大街小巷,人们点起香烛,焚烧纸钱,祭奠岳飞父子和张宪。连续几天,飞雪漫天不胜悲,临安处处纸钱飞。忠魂化碧身卧雪,西子湖上满浮灰。
按照万俟卨的要求,岳飞的尸体被就地草草埋在大理寺西北角的墙根下。隗顺深夜冒死偷偷挖出岳飞的尸体,葬于九曲丛祠附近山麓的平地上,诡称为贾宜人坟。
岳飞的死讯传出,百姓莫不哀痛悲悼,很多人泣不成声,“下至三尺之童”都唾骂秦桧。
朝廷为证明杀岳飞符合大宋律法,令刑部将岳飞的所谓罪行镂刻在坚硬的木板上,竖立在各个重要的路口。这反而更激发起了各地人民的痛悼之情,“天下闻者无不垂涕”。还有士子冒死作诗凭吊。
临安城,一群儿童相互打着“花巴掌儿”唱着童谣:
——臣飞死,臣俊喜,臣浚无言世忠靡;臣桧夜报四太子,臣构称臣自此始。
消息被秦桧派使臣送到金国,金国朝野欢天喜地,酌酒相庆,大家高兴地说:“我们大金的心头大患被除掉了!这下无忧了!”被扣押在金国的宋使洪皓,目击此情此景,心如刀割,只能偷偷地哭泣。
金使刘祹到了宋朝,问馆伴官:“岳飞以何罪名被处死?”馆伴官无言以对,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应该是意图谋叛。”刘祹冷笑一声,说:“江南忠臣善用兵者,止有岳飞,所至纪律甚严,秋毫无所犯。所谓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为我擒。如飞者,无亦江南之范增乎!”宋朝官员羞臊得面红耳赤。
岳飞父子和张宪三人遇害之后,高宗和秦桧并没有罢手,而是以各种借口大肆株连有关人员。
参与岳飞一案审理,不赞成处死岳飞的薛仁辅、何彦猷和李若朴,以及拒绝配合陷害岳飞的何铸等司法部门的官员,先后被以对岳飞“务于从轻”“密议朝政,以欲缓死”等罪名,陆续革职。其他反对冤案的官员,如蒋灿、许旸等也都受到了罢官的处分。
齐安郡王赵士㒟遭到万俟卨等人的弹劾,被革职逐出临安府,软禁于福建的建州。
反对和议的官员张戒,因为所谓的“投靠”岳飞,也受“勒停”阶官的处分。
宦官黄彦节因为曾赞助过岳飞抗金,被以收受岳飞钱财贿赂等罪除名,戴枷押送到容州“编管”。
荆湖北路安抚使刘洪道遭到万俟卨等弹劾,流放到柳州,终身不许起用。
江州知州范漴以任鄂州知州时“谄事岳飞”的罪名被罢官。
高宗、秦桧和张俊事后让王贵全面主管岳家军,但是王贵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岳家军,于是辞官,晚年在痛苦的自责中度过。
张俊命自己的亲信田师中接替王贵的职务管辖鄂州军务,牛皋、李山、傅选等人不服。高宗提拔傅选任殿前司副统制;张俊指使田师中毒死了大将牛皋。
岳飞的爱将徐庆从此消极避世,默默无闻,抑郁而终。
董先在大理寺做证时,不愿完全昧着良心诬陷岳飞,被降职处分。
高宗和秦桧对岳飞的幕僚,一律严惩不贷:于鹏、孙革、王处仁、蒋世雄等分别受到革职、流放岭南及“编管”的惩处;朱芾、李若虚、黄纵、高颖、王良存、夏珙、党尚友、张节夫等十三名幕僚都被贬逐和流放;李若虚和朱芾被贬后,又被以“私下议论时政”的罪名,加重处分;胡闳休虽装疯避过了处罚,但才华无处施展,抑郁而死。
岳飞的亲校王敏求、杨浩、邢舜举等人,也都受到“除名”或“编管”等处罚。
文士智浃上书为岳飞喊冤,被流放到袁州后,不堪凌辱而死。上书营救岳飞的刘允升,被关进大理寺监狱后惨遭杀害。范澄之则在流放地含恨去世。
岳雷从狱中放出后,被流放到惠州,因在狱中身心受到极大创伤,不久悲痛死去。
岳飞的妻子和另外三个儿子被流放到岭南,直到20年后才在岳飞被平反时得以迁回内地。
张宪的家属被流放;门僧何泽一被处以“决脊杖”并“刺面”,发配三千里外州军收管。
还有很多因同情岳飞而被迫害的人,却因为种种原因连姓名都没能留下。
此外,秦桧在高宗的默许下,安排党羽,恣意篡改官史,严禁私史,禁止朝野与民间谈论岳飞的话题。把有关岳飞的记载篡改得面目全非,淡化抹除岳飞的功绩,捏造添加岳飞的“罪证”材料。
一年后,驻鄂州军行署组织将领们前往武昌走马游乐,有一名军士为忠义所激,遂吟诗一首:“自古忠臣帝主疑,全忠全义不全尸。武昌门外千株柳,不见杨花扑面飞。”将士们听后都为之悲泣,泪如雨倾,遽而罢游。
高宗被金人剥夺了罢免秦桧相位的权力,任由秦桧独揽大权,朝堂之上尽是秦桧党羽。高宗每日上朝和私下会见秦桧,都在靴子里藏着一把匕首,直到绍兴二十五年秦桧病死后,才不再随身携带。
二十年后,金国对岳飞仍心存余悸,金军中还流传着那句话:“岳飞不死,大金灭矣!”
绍兴三十二年高宗退位,传位于宋孝宗。鄂州将士联名上状,要求为故帅伸冤理枉,“哭声如雷”众人甚至大呼:“为我岳公争气,效一死!”
宋孝宗即位伊始,立即宣布给岳飞平反昭雪,追复原官,拟定谥号“武穆”。
宋宁宗嘉泰四年,追封岳飞为鄂王。
宋理宗宝庆元年,将岳飞改谥“忠武”。
直到岳飞身后好几十年,江州、鄂州等岳家军驻地的百姓依然家家户户张挂岳飞的遗像,奉祀不衰,还流传了很多歌颂他的民间故事。后来岳飞被尊为“武圣”,直到清代“武圣”的尊号被皇家封与别人。但是,岳飞在炎黄子孙的心中永远是一座巍峨的丰碑。
后人拜谒岳飞墓,追古抚今,填《满江红》词一首,曰:
满江红·悼岳飞
故国在望,山河碎,烽火狼烟。
旌旗掣,长枪北指,还我河山。
河朔联兵民心聚,
中原百战胡尘散。
十年志,直捣向黄龙,
风云变!
天日晦,乾坤黯;
金牌叠,血泪溅。
叹栖霞碧冢,花怒欲燃。
忠奸善恶凭谁判?
家国义利鬼神鉴。
忠魂愿,刚烈铸金瓯,
耀星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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