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百之夜
元旦的深圳，潮湿的海风裹挟着暖意，某地下台球厅里却弥漫着橘子汽水混合着烟草的气息。昏黄的灯光下，台球桌的绿呢泛着柔和的光泽，方天的手指在老陈的冠军球杆上轻轻摩挲。那是一根深棕色的球杆，历经岁月打磨，杆身的纹理里仿佛藏着无数个日夜的故事，握把处缠着的防滑胶带已经起毛，却见证过无数次精彩击球。
“记住，呼吸要稳，手腕别抖。”老陈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他倚着斑驳的砖墙，手腕上的老式机械表指针即将指向23:58，表盘的微光在暗处明明灭灭。
二楼的栏杆后，李月华将身体藏在阴影里，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照片。照片边角已经磨损，泛白的边缘记录着时光的流逝。照片里，祖父坐在陈旧的轮椅上，褪色的毛毯盖住了毫无生气的双腿，骨节突出的手死死攥着半根球杆，眼神里满是不甘与倔强。
“小天，该你了。”刀疤李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审视又期待。随着他的动作，头顶的聚光灯“啪”地一声全部聚焦在方天身上，刺目的光线让方天微微眯起眼睛。
九岁的男孩站在一众高大的成人球手中间，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袖口处露出层层叠叠的老茧。那是无数个日夜握着球杆训练留下的印记，每一个老茧都诉说着他对台球的执着。
方天深吸一口气，俯身架杆，手肘微微弯曲，目光如同猎豹锁定猎物般紧紧盯着母球。随着清脆的撞击声响起，白球如离弦之箭撞向三角形的红球堆。粉球在碰撞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精准落入球袋。瞬间，台球厅里掌声四起。
“单杆57分！这小孩是谁？”观众席上议论纷纷，质疑的声音也悄然响起。“年龄造假吧？哪有这么小的孩子能打出这种水平？”
老陈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古朴的怀表，表面的雕花已经有些模糊。他缓缓打开表盖，目光扫过人群中脸色铁青的李月华，又看向方天，眼神里满是鼓励。
方天没有被外界的声音干扰，再次俯身架杆。这次，他的动作更加沉稳，手腕轻轻一抖，低杆缩球的技巧展现得淋漓尽致。红球接连入袋，白球在他的控制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精准走位，黑球稳稳落入中袋。
计分牌的数字不断跳动，当最终定格在101分时，全场先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破百了！还是个孩子！”刀疤李激动得直接仰头痛饮半瓶啤酒，泡沫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老陈嘴角终于扬起欣慰的笑意，眼神里满是赞赏。
方天兴奋地转身，想要与老陈分享这份喜悦，却看见母亲李月华从二楼冲了下来。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声响，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焦虑与愤怒。
“跟我回家！”李月华一把拽住方天的胳膊，力道大得让方天微微皱眉。那张藏在她口袋里的照片也随之滑落，飘落在地板上。
方天弯腰捡起照片，祖父眼中的不甘仿佛穿越时空，与他内心的渴望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那眼神像极了自己照镜子时的模样。
“他就是因为打球才变成这样！”李月华声音颤抖，眼眶泛红，“你想跟他一样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担忧，过往的伤痛让她无法冷静。
方天攥紧照片，指甲深深嵌入祖父轮椅扶手的图案里。“他是因为没钱治腿，”方天抬起头，眼神坚定而炽热，“而我会成为职业选手，赚很多钱。”
老陈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现金递给李月华：“这是小天破百的奖金，一千块。”
李月华盯着那沓钱，又看看儿子掌心厚厚的老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职业选手要到处奔波，被人指指点点，”她突然情绪失控地吼道，“你以为很风光？”
方天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画面：凌晨三点，他独自在破旧的木板球桌上练习，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洒在球台上；掌心磨破了，贴上创可贴继续练球；老陈那句“天赋要拿命换”一直回荡在耳边。
“是，不风光，”他将照片轻轻还给母亲，“但我喜欢。”
李月华突然捂脸痛哭起来，肩膀不停地颤抖。方天看着母亲，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脆弱无助的一面，心里一阵刺痛。
“好，你喜欢是吧？”李月华擦干眼泪，声音带着几分绝望，“从今天起，我不管你了！”说完，她转身冲进夜色，高跟鞋声渐渐远去，敲碎了跨年的热闹氛围。
老陈轻轻拍拍方天的肩膀：“去追吧，有些坎，得自己跨。”
方天握着球杆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街角。
“李姨只是害怕失去你。”刀疤李递来一瓶橘子汽水，玻璃瓶身还带着凉意。方天看着瓶身上自己的倒影，眼角挂着泪痕，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坚定。
“我知道。”他仰头灌下汽水，气泡在胸腔里炸开，带来微微的刺激感，“但我更害怕，害怕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从没为梦想拼过命。”
就在这时，老陈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短信：“业余赛组委会通知，方天因年龄不足，取消成绩。”方天握紧球杆，指节发白：“他们怕了。”
“怕就对了，”老陈点燃烟斗，烟雾袅袅升起，“真正的对手，永远害怕天才。”
远处传来新年的钟声，“当——当——”的声音悠扬而有力。方天举起球杆，向在场所有人深深鞠躬：“明年，我会以正式选手的身份回来。”
观众席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有人开始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方天走出台球厅，夜晚的风有些凉，却吹不散他内心的炽热。
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他看见母亲李月华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件崭新的羽绒服。
“傻站着干嘛？”李月华别过脸，声音有些别扭，“天冷了。”
方天走上前，母亲将羽绒服轻轻披在他肩上，手指触到他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的校服。“以后训练，别再穿校服了，”她轻声说，“我给你买了新运动衫。”
方天愣住了，目光落在母亲手腕上戴着的祖父的旧表，表针正指向00:05。那只承载着家族记忆的旧表，此刻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流转与亲情的传承。
“谢谢妈。”方天声音哽咽，千言万语化作这简单的三个字。
李月华突然紧紧抱住他，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与爱意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给他。“答应我，永远别放弃读书，也别放弃保护自己。”
“我答应。”方天埋在母亲肩头，闻到她头发上熟悉的雪花膏味，儿时母亲抱着他读睡前故事的温馨画面在脑海中浮现。
月光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老陈站在远处，默默将取消成绩的短信删除。他摸出烟盒，里面夹着方天的学籍证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年龄造假这招，当年我也用过。”看着方天母子相拥的背影，老陈想起自己逝去的职业生涯，心中感慨万千。
有些路，注定要靠谎言铺就，才能让天赋抵达该去的地方。
方天抬头望向夜空，新年的烟花正在绽放，五彩斑斓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像极了台球桌上炸开的红球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破百之夜的眼泪与掌声，终将成为他走向更大舞台的注脚。而母亲手中的羽绒服，祖父的轮椅照片，老陈的冠军球杆，都是他背囊里的星光，照亮这条布满荆棘的天才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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