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长夜

初秋的寒意来得猝不及防,仿佛老天爷提前掀开了寒冬的帷幕。夜幕笼罩下,黑云将月光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山道上一片寂静,漆黑的道路尽头传来一阵节拍均匀的“嘚嘚”马蹄声。

骑在白马上的李孝风正满腹心事,“爹命我护送王家客人回县城,说是眼下连县城一带也不太平。”他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在心里暗自思忖。年近二十的他,文举武举皆名落孙山,想到此处,不禁越加发愁,“此处东去五百余里,便是三川省阙山军驻扎之处。总兵吕将军治军有方战功赫赫,我若前去投军或许能有一番作为?”

心里思绪万千时,李孝风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这会儿夜深人静,怎会有人连夜赶路?”他不敢大意,策马让到路旁,取下背上弓箭,弓开半满,紧紧盯着来人的方向。

“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声由远及近,来者跑到十丈开外,李孝风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严云虎。只见严云虎闷头赶路,一副焦急万分的模样,李孝风收了弓箭朗声问道:“诶,严云虎,这大半夜的,你急急忙忙的可是有急事?”

“咦?”严云虎听到喊声,猛地抬头,这才发现路旁的李孝风,急忙跑上前去扯着缰绳慌慌张张说道:“李少爷,大事不好,祝阳他娘吐了好多血快要不行了,你快想想办法!”

“怎会如此?”李孝风大吃一惊。他虽知道祝阳母亲身体欠佳,却不曾想会如此严重,立即带上严云虎朝着祝阳家策马赶去。

祝阳和云虎告别之时,见娘突然口吐鲜血病情恶化,顿时没了主意,只好请求云虎去镇上寻人帮忙。祝娘咳血太多,已没了知觉,他将娘抱到床上盖上被褥,却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

祝阳坐在床前握着娘冰凉的双手,脑中一片嗡嗡作响:药已经买不到了,连药铺的大夫都被打伤了,云虎这一去又能有什么办法?娘这病拖了十年,总不该……?他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无能为力,这片山野曾是自己遨游畅玩的天地,如今却变成了一副囚牢,苍天为盖群山为笼,将他娘俩死死困住。

门扉传来吱呀一声,祝阳回头一看,竟是李孝风的身影。

“李少爷,你……”

李孝风朝着祝阳一点头,径直走到床前看了看祝娘的状况,不由得眉头深锁:“我随身带有两粒药丸,可止血行气,但只能救一时之急,不治根本。伯母如今病入膏肓,我们权且一试,你看如何?”

祝阳早已没了主意,连忙点头。李孝风从怀里掏出两枚乳白色蜡丸,捏碎了取出其中的乌黑药丸交给他。祝阳接过药丸,放入碗中捣碎和成羹状,小心翼翼喂入娘的口中。

片刻过后严云虎赶到,见状也一言不发地轻轻挪到祝阳身旁一同守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祝娘缓缓睁开双眼,勉强开口问道:“儿啊……你旁边这位是?”

祝阳赶紧上前,轻轻扶起娘靠在自己肩上,为她介绍:“娘,这就是我常给您提起的李家少爷,听说你病重,专程带了药过来看你。刚刚给你服了药,这会可好受些了?”

“原来是李家大少爷,实在是感激不尽,咳咳。”祝娘挣扎着想要直起身,心里一急气血上涌,又止不住咳嗽起来,咳血虽然见少,呼吸反倒更加局促难以为继,气息越发凌乱。祝阳连忙帮娘拍拍背,祝娘强打精神向李孝风谢道:“我家祝阳在贵宅念书习武,多有叨扰,这么多年不曾收小儿分毫学费,实在是感激不尽。”

李孝风听闻心里感觉像被揪了一下,多年来祝阳一直藏在屋檐下听书,自己从未敢向长辈提起,也从未邀请祝阳进屋落座,今日祝娘为此事道谢,不禁令他一直语塞,忽见祝阳直给他偷偷使眼色,赶紧接话回道:“伯母哪里话,我家先生多番夸赞祝阳生的机灵,又勤奋刻苦,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假以时日或许还能考个功名,也不枉伯母一番栽培。”

祝娘听得儿子在外受人夸赞,心中大感宽慰,不料这一喜令心气涌了上来,胸中气血乱冲,止不住地咳出一大滩鲜血,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祝阳身上。祝阳心里悲恸不已,知道李孝风的药虽然精贵奇妙,却终究不能回天,一时哽咽,无法言语。

祝娘缓过劲来,轻轻笑着慢慢地说:“儿啊,你长这么大,家中第一次来了贵客,你可得做好这一家之主,千万不要失了礼数。”祝阳应承着,轻轻将娘放在床上躺好,盛了两碗水放在桌上,招呼李孝风和云虎坐下歇息。

祝娘侧躺在床上,握着孩子粗粝温暖的手掌,看着他和他的两位朋友,心中觉得踏实放心,身子越来越轻,眼皮却越来越重。忽然间,祝娘轻轻地哼起歌来,祝阳听得亲切,正是幼时娘哄他入睡常唱的那首歌谣。祝娘的歌声越来越轻,最终手掌一张,歌声止歇,没了呼吸。

“娘,娘!”祝阳握着娘渐渐发冷的手颤抖着呼唤。李孝风默默站起身来,将食指探到祝娘鼻前一试,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朝着祝阳无奈地摇了摇头。

祝阳心中一沉,发出一声嚎哭。多年来他独自一人照顾娘亲,虽然从未见有所好转,可在心中却始终抱着一线希望,如今一夕梦碎,心中的堤坝瞬间崩塌,痛苦、不舍、绝望、不甘,无数情绪宣泄而出。

云虎流着泪想要劝他节哀,李孝风摆摆手轻声道:“让他哭吧,他憋了许久,哭出来会好一些。”

山间四处尽是一片死寂,只听得竹屋里传出悲切的呜咽之声,过了许久,天边终于泛起一抹微弱的光芒,淡淡的晨光散射入屋里,照在祝娘的脸上却映不出一丝生气。祝阳哭得泪水尽干,忽觉晨间寒意逼人,茫然地为娘亲整了整被子,颓然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祝阳,我前些日子去县上时,看见官兵征收物资,连棺木材料都全被一扫而空。”见祝阳渐渐缓过神来,李孝风上前抚着他的肩膀说道:“我们不如就在此处山林中就地取材、伐木为棺,早些让伯母入土安歇。你看可好?”

祝阳点点头,拱手谢道:“少爷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二位若是方便,还请劳烦和我一同置办。”三人于是分头开干,严云虎用柴斧伐木,李孝风以菜刀劈材,祝阳接过李孝风的长衫,比照着娘的身形裁成一件寿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起如烟似雾,三人将祝娘收敛入棺。祝阳点燃枯枝,跪地磕头送别;云虎拔来一株盛开的桂花树,种在坟前;李孝风掏出竹笛,吹奏起一曲悠扬的送别曲。笛声在山间回荡,与烛烟、繁花一同飘散,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祝阳葬完母亲后,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整日失魂落魄地坐在坟前。李孝风和云虎虽想安慰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祝阳浑浑噩噩,对周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幸得严云虎时常探望,还带来云凤姐做的吃食和李小姐缝的衣裳。可祝阳心中空落落的,这些优渥的衣食对他来说,已没了意义。

一日刚入夜,天上黑云滚滚,无半点月色,云虎不耐乏闷,垫着虎皮大衣躺在桂花树下呼呼大睡。祝阳端着一碗凉酒,坐在坟前独酌消愁,正微微醺醉欲和衣躺下,忽然看见一个高挑黑影蹒跚着朝自己这边走来。他定睛一看大感惊骇,醉意全无,赶忙跑上前扶住来者。

“李少爷!你这是怎么了?怎会伤的如此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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