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椅扶手被磨得发亮，林砚青伸手拂去上面薄薄的晨露，指节触到木纹里嵌着的一粒槐花籽。这是去年深秋落进去的，当时她正坐在这里看对楼阿婆晒的腊肠在风里摇晃，忽然一粒褐色的种子就卡进了木缝里。她没去管它，任由它在江南潮湿的空气里发芽、枯萎，最后变成一枚干瘪的琥珀。
露台西侧的爬山虎又往墙上爬了半寸，叶尖沾着昨夜雨后的水汽，在晨风里微微发颤。林砚青望着那抹新绿出神，忽然听见楼下传来老式自行车叮铃铃的声响。是住在对街的邮差，车铃铛生了锈，声音总带着种闷闷的钝感，像是谁在敲打一只陈年的铜锣。
她转身进屋，紫砂壶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着泡。茶案上摆着昨夜没看完的《抱朴子》，书页间夹着片银杏叶，叶脉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金。林砚青提起壶柄，手腕轻轻一抖，滚水便化作一道银弧，不偏不倚落在青瓷杯中。茶香袅袅升起来时，她忽然想起七年前初见师父那日，也是这样的清晨，也是这样的茶香。
“修道如烹茶，火候差之毫厘，滋味便谬以千里。”师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林砚青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了眉眼。她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忽然指尖凝起一缕青光，那光晕极淡，像是晨雾里漏下的天光，轻轻点在杯面上。茶水顿时泛起细密的涟漪，几片茶叶竟悬在水中，排成了个小小的八卦图案。
对楼传来开窗的声响，林砚青指尖微动，八卦阵图立时散作寻常茶沫。她侧头望去，见阿婆正探出身子晾晒床单，花白的头发在风里轻轻飘动。阿婆总爱穿靛蓝色的布衫，袖口绣着暗纹的缠枝莲，那是她出嫁时母亲亲手绣的，如今已洗得发白。
“林家丫头，吃早饭了么？”阿婆的声音穿透薄雾传来，带着老式留声机般的沙哑。林砚青端着茶杯走到栏杆边，笑道：“正煮着粥呢，阿婆要不要来一碗？”阿婆摆摆手，床单在风里鼓成个白胖的馒头：“不啦不啦，老头子熬了小米粥，还煎了荷包蛋。”
说话间，楼下忽然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林砚青低头望去，见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追着只橘猫跑。那猫儿胖得像个绒球，跑起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忽然被石子绊了脚，咕噜噜滚到墙根下。小女孩们笑得前仰后合，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林砚青望着这一幕，指尖无意识地在栏杆上画着符咒。那是师父教她的“安魂咒”，专用于安抚受惊的生灵。青光顺着木纹渗进去，那只橘猫忽然抖了抖耳朵，抬头望向露台的方向。林砚青与它四目相对，猫儿碧绿的瞳孔里映出她清瘦的面容，忽然喵呜一声，竟人立而起，前爪搭在斑驳的墙面上。
“小橘！”最胖的那个女孩追过来，气喘吁吁地抱住猫儿，“你又调皮！”猫儿在她怀里扭了扭，忽然转头对着露台又叫了一声。林砚青轻笑，指尖凝出粒光点，轻轻弹向猫儿眉心。光点没入皮毛的刹那，橘猫忽然安静下来，懒洋洋地蜷在女孩怀里打起了呼噜。
阿婆在楼上看得真切，眯着眼笑道：“林家丫头又在施法了？当心被居委会的老陈头看见，又要说你在宣扬封建迷信。”林砚青但笑不语，仰头饮尽杯中冷茶。茶水入喉的瞬间，她忽然感觉丹田处微微一热，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啄了一下。
这是……要突破了？
林砚青脸色微变，转身进屋时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抱朴子》掀得哗哗作响。她反手关上玻璃门，指尖在虚空中划出繁复的符印。淡青色的结界瞬间笼罩整个露台，将外界的喧嚣尽数隔绝。
盘膝坐在藤椅上的瞬间，林砚青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你天生灵脉残缺，此生与大道无缘。若强行修炼，每进一步便要受剜心剔骨之痛。”当时她跪在师父床前，看着老人枯槁的手掌垂落在床沿，指甲缝里还沾着炼丹时溅上的朱砂。
此刻丹田处的灼热愈发明显，像是有人将烧红的炭块塞进了她五脏六腑。林砚青咬紧牙关，双手在胸前结出莲花印。灵气顺着经脉游走，每过一处关节便发出细碎的爆鸣声，仿佛有无数银针在血脉里穿梭。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林砚青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蜷缩在结界里，听着窗外北风呼啸，感觉全身骨骼都在发出哀鸣。那时她以为自己会死，可当晨光穿透结界时，她发现经脉竟比从前宽阔了三分。
“置之死地而后生。”师父的话在耳畔响起。林砚青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结界上。青光瞬间大盛，灵气如潮水般涌入丹田，在残缺的灵脉间冲出一条蜿蜒的小径。她听见自己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像是老旧的木门在风中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结界时，林砚青缓缓睁开眼。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若隐若现的莲花纹路，忽然轻笑出声。七年了，从她被师父捡回道观至今，整整七年，她终于在灵脉上刻下了第一道完整的符纹。
露台外传来自行车铃声，邮差开始派送今天的报纸。林砚青散去结界，起身时忽然踉跄了一下。她扶住栏杆，望着掌心渐渐淡去的莲花纹，忽然想起昨夜做的梦。梦里她还是个小女孩，赤着脚在开满莲花的池塘里奔跑，师父坐在岸边钓鱼，鱼线末端系着串铜铃铛。
“叮铃——”
现实中的铃声与梦境重叠，林砚青望着楼下邮差远去的背影，忽然感觉眼眶有些发烫。她转身进屋，紫砂壶里的水早已凉透，茶案上《抱朴子》被风吹开一页，正停在“内景篇”的末尾：
“夫人身之中，自有日月，左目为日，右目为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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