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九年六月三日，午后。
一场预报之外的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工坊前店的玻璃，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像无数只指甲在刮擦。空气变得黏稠而沉闷，带着一股泥土被骤然浇透后的腥气。工坊里的枣木清香似乎也在这股湿气中变了味，不再是上次那种清甜，而是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酸。我站在窗前，看着雨水沿着屋檐汇成一道道水帘，模糊了窗外的街景。两天前在老李家枣树下感受到的那种躁动不安的“劲儿”，似乎在这场雨里又被搅动了起来。
小沈比我还紧张。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化了淡妆，穿着一件鲜亮的黄色T恤，正手忙脚乱地调试着直播设备。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在工坊里做直播，说是要带大家看看真正的寻木手艺，顺便推广我们的枣木工艺品。我心里其实是有些抵触的，总觉得把工坊和手艺暴露在镜头下，让那些不了解的人评头论足，有点像是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人看。但小沈说这是“破圈”，是“新时代”的生存法则，我拗不过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城哥，你确定不换件衣服吗？”小沈举着手机，镜头对准我，“你这身工装，虽然很有‘工匠’范儿，但颜色是不是太暗了点？咱们的主题是‘雷击好运木’，得喜庆一点！”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上面还沾着些许木屑。这身衣服跟着我多少年了，习惯了它的摩擦和温度，突然换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用了，就这样吧。”我摆了摆手，“手艺人在哪儿都一样，衣服只是个皮囊。”
“哎呀，你又来了！”小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理我都懂，可直播看的是‘人设’啊！你得让大家觉得你是有故事的、神秘的、有吸引力的工匠！”
我实在理解不了她说的“人设”是什么东西，我只是个做木头的。
这时，工坊的另一边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那是林念，她正坐在后场档案室的门口，低头整理着一些泛黄的纸张和笔记。她是小沈找来的助理，学美术的，对民俗文化和传统工艺挺感兴趣。这段时间，我把这些年收集的雷击木样本资料、一些祖上传下来的零散手记和各种道听途说的雷木传说都交给了她，让她帮忙整理归档。她做事很细心，也很有条理，总是能从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录里找出一些我忽略掉的细节。
“林念，直播要开始了，你那边能听到吗？”小沈冲着后场喊了一声。
“能听到，都准备好了。”林念抬起头，冲我们笑了笑。她的眼神很亮，像两颗黑色的玛瑙，总是带着一种探究的好奇。
“行，那咱们就按之前说的流程来啊！”小沈深吸一口气，仿佛是要奔赴战场一样。她打开直播软件，调整好镜头角度，对准了我和展示柜。
“哈喽哈喽，各位宝子们大家下午好！欢迎来到我们的枣木工坊直播间！我是你们的小沈！”
直播开始了。小沈元气满满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整个前店。她对着镜头挥手，介绍自己，然后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
“今天呢，我们非常荣幸地请到了我们工坊的定海神针，也是我们西街村枣木雕刻技艺的非遗传承人——何城何师傅！”小沈把镜头转向我，冲我挤眉弄眼，示意我说两句。
我对着镜头点了点头，感觉脸颊有点僵硬：“大家好，我是何城。”
弹幕立刻刷了起来。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寻木师吗？看着好年轻啊！】
【何师傅好！关注很久啦！】
【小沈今天好漂亮！】
【这个工坊看着挺有感觉的，都是老物件儿吧？】
【桌上的枣木福牌真好看，求链接！】
【这是真雷击木吗？怎么证明啊？】
看到最后一条弹幕，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果然，逃不开这个问题。
小沈倒是应对自如，她把镜头拉近，对准展示柜里的枣木福牌：“各位宝子们，我们工坊的枣木工艺品都是用纯正的老枣木制作的，像这个福牌，就是我们这里的端午习俗，挂在门上能辟邪镇宅，保一家平安！”
她拿起一个福牌，展示着上面的雕刻：“看这纹路，都是何师傅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每个都有独特的寓意。至于大家关心的雷击木嘛……”
小沈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知道她是要让我来接话。我走上前，拿起一块之前准备好的、纹路相对明显的枣木料子。
“真正的雷击枣木，最特别的就是它内部和表面的纹路。”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手指在木料上摩挲，那种熟悉的微麻感让我心神稍定，“雷电劈下来的时候，强大的能量会在木头内部形成一种独特的烧灼痕迹，我们称之为雷纹。这种纹路不是人工可以伪造的，它有着天然的、无法复制的走向。”
我一边说，一边把木料凑近镜头，试图让网友看清楚。
【真的假的？我家也有块雷击木，没啥纹路啊？】
【就是，现在网上卖的雷击木都是假的，你们不会也是吧？】
【骗人的吧，随便找块木头涂黑就说是雷击木？】
【工匠精神不是嘴上说的，得看真本事！】
【别吹牛了，有没有真东西拿出来看看！】
弹幕变得有些不友好起来。我听到这些质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不怪网友，实在是市面上假货太多，劣币驱逐良币，把我们这些做真东西的都给连累了。
小沈见状，赶紧打圆场：“大家别急嘛，我们何师傅的手艺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至于雷击木的鉴定，确实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清的。不过，今天我们还有更特别的东西要给大家看！”
她把镜头移向了展示柜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我心头一紧，知道她要干什么。那里面放着我这些年收集的一些“存疑”的雷击木料子，其中也包括了那块点不燃的碎木。
“大家看，这个抽屉里呢，放着我们何师傅压箱底的宝贝！据说都是他这么多年寻到的，非常有故事的料子！”小沈一边说，一边拿出钥匙打开了抽屉。
抽屉被拉开的瞬间，我闻到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泥土和焦炭的复杂气味，比刚才那股微酸的木香更加浓烈。抽屉最里面，就是那块拇指大小、点不燃的枣木碎块。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表面焦黑的纹路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诡异。
小沈拿起一块形状比较规则的枣木，正要对着镜头介绍，突然，弹幕里爆发出一阵惊呼。
【卧槽！刚才镜头闪了一下！】
【我看到了！有道暗光！】
【不是暗光，像个影子！】
【鬼影！刚才抽屉里是不是有鬼影闪过？！】
【吓人！这是什么东西？】
【假的吧，特效？】
【不像特效，感觉是真的！】
我心头猛地一跳。暗光？鬼影？
我立刻看向小沈举着的手机屏幕，回放着刚才的画面。确实，就在小沈拉开抽屉的一瞬间，画面里出现了一闪而过的暗域，速度极快，像有什么东西从抽屉里掠过。而在那个瞬间，展示柜上方的灯光也微微晃动了一下，就像上次夜里我观察时那样。
小沈也注意到了弹幕的骚动和画面异常，她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努力保持镇定。
“哎呀，可能是光线问题吧，这阵雨下得，光线有点暗……”她试图解释。
但弹幕并没有停止讨论，反而更加热烈。
【光线问题？骗鬼呢！那就是个黑影！】
【真的有鬼影！我毛都炸了！】
【这雷击木不会真能招鬼吧？】
【辟邪？我看是招邪！】
【粉转黑了，吓死人了！】
直播间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小沈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突发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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