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不速之客

林深没回头,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膝盖硌得眼眶生疼。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灯牌透着幽幽绿光,一明一灭地晃着他的眼。他突然干笑一声,声音闷在膝盖间:“没事,就是……可乐洒了。”

叶逍挑了挑眉,蹲下身拍了拍林深的后背,白衬衫袖口蹭过林深沾着泪痕的脸颊,说:“洒了就洒了呗,哥请你喝十瓶。”说着,他一把拽起林深,电子表的蓝光在两人交握的手腕上闪了闪,“走,回去接着唱。”

他们推开门,KTV包厢的紫色射灯猛地射过来。徐鹏辉斜靠在沙发上,黑衬衫领口敞开着,瞧见林深泛红的眼眶,嘴角勾起一抹不屑:“哟,哭了呀?”

他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瓶,泡沫溅到昂贵的地毯上,“真是个又矫情又穷酸的乡巴佬。”

林深的手颤了一下。这三天陈奕柃灰暗的头像、徐千梦飞去维也纳,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全堵在了嗓子眼儿。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撞在音箱上嗡嗡作响:“对!我就是乡巴佬!”

他手指着徐鹏辉镶钻的皮带扣,又看向叶逍手腕上的电子表,大声说道:“我没你们有钱,也没你们有权,我兄弟在手术室里躺着,我连他在哪家医院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吓得孟湘手里的话筒都掉到了地上,“你们这些公子哥懂个啥?”

“贵圈我高攀不起!”林深扔下这句话,抓起沙发上的背包,摔门而出。走廊的霓虹灯管在他身后如爆裂般闪烁,就像《剑灵》里BOSS狂暴时的血条。

叶逍盯着被摔得震天响的门,喉结动了动。徐鹏辉还在冷笑:“大哥,这种人也配……”

“闭嘴!”叶逍猛地一脚踹翻茶几,果盘里的樱桃滚了一地,“我带他来,是让你们当兄弟处的,不是让你们当垃圾踩的!”

他指着徐鹏辉,气得白衬衫紧紧绷在身上,“明天跟我去林深家道歉!”

宋亚峰推了推眼镜,手指在《黑客手册》上敲了敲:“大哥,他刚才那态度……”

“你也想去?”叶逍转头,眼神像刀子一样,“我再说一遍,明天下午1点,都给我到林深家门口等着。”

徐鹏辉见叶逍真的发火了,黑衬衫下的肩膀缩了缩,嘟囔着:“去就去……”

林深在大街上晃悠了一个小时。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弯。

徐千梦离开时机场的夕阳、陈奕柃手术前的像素笑脸、叶逍电子表的蓝光,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团乱麻。

他拐进一条堆满建筑垃圾的胡同,胡同尽头是栋烂尾楼。裸露的钢筋在暮色里,像一具被扒了皮的恐龙骨架。他爬上二楼,碎玻璃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远处后海的霓虹透过空洞的窗洞照进来,把墙面的水泥缝映成像素化的裂纹。

他掏出手机,陈奕柃的头像还是灰的。他点开徐千梦的对话框,停在那句“琴盒没摔坏”上,突然想起她走之前在葡萄架下折的纸飞机,机翼上写着“深梦号”,尾翼还沾着她不小心蹭上的小提琴松香。

风从楼洞里灌进来,吹得他的T恤呼呼作响。他靠着裸露的水泥柱坐下,瞧见对面墙上有人用红漆喷了个歪歪扭扭的“拆”字,油漆顺着裂缝往下淌,像极了《剑灵》里“忘川崖”墓碑上陈奕柃刻的那行像素。

林深运动鞋碾碎玻璃碴的声音在烂尾楼二层回荡,惊起几只藏着的蝙蝠。空气中弥漫着水泥粉尘和霉变织物的酸腐味儿,月光从三楼的空洞斜射下来,在裸露的钢筋上投下像蛛网一样的阴影。

他刚在一根锈迹斑斑的承重柱旁坐下,右侧三米远的碎衣服堆里突然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

一只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猛地伸出来,袖口烂得像被野狗啃过的鸟羽毛,手腕上还缠着几圈发霉的绷带。

“操!”林深下意识往后退,背包带刮过钢筋,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那只手在破布里摸索了两下,钻出一个裹着军绿色大衣的老头,头发乱得像喜鹊筑的巢,左眼被一绺油腻的灰发遮住,只露出右眼浑浊的眼珠子:“小伙子,吓着啦?”

老头弯着腰咳出两口黑痰,痰里隐约能看见血丝。他瘦巴巴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林深背包的侧袋:“有吃的没?三天前在垃圾站捡的半块面包,被流浪狗抢走了。”他说话的时候,后槽牙缺了两颗,冷风直往齿缝里灌。

林深下意识地攥紧空矿泉水瓶,瓶身发出清脆的挤压声:“没有……”

“帮我买份炒面吧,多加俩蛋,要辣椒。”老头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半截被烟渍染黄的门牙,牙龈线透着诡异的紫色。

他用脏兮兮的袖口抹了把嘴,从大衣内衬里摸出个东西。

那东西被油布一层一层包着,边角露出发黑的纸页。“你帮我买,我就送你个礼物,城里娃肯定没见过。”

林深皱着眉,盯着老头解开油布的动作,老头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指关节弯得像老树根。

当油布完全展开,露出一本A5大小的笔记本,封面上用剥落的红漆画着三只交叠的眼睛,最上面那只眼瞳是个扭曲的“7”字,纸张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烤过又泡过水。

“《禁忌笔记》,”老头用指甲敲了敲封面,发出空洞的声响,“我二十五岁写的,出版社说能把编辑吓死。”

十分钟后,林深拎着塑料袋回来了。炒面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塑料袋上印着“老北京炒面”的红色字样,油渍正从袋底慢慢渗出来。

老头像饿狼一样抢过塑料袋,油腻的手指在白色餐盒上留下黑印,筷子戳穿盒底时,他都顾不上烫,狼吞虎咽地把面条往嘴里塞,蛋黄液顺着下巴滴在结满油垢的军大衣上,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给。”老头把笔记本推过来,纸页间飘落下一片干枯的银杏叶。

林深接过笔记,指尖触碰到封面粗糙的纹理,就像抚摸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

内页用不同颜色的笔写满了字:1998年的钢笔字写得跟印刷的一样工整,记录着“第三街火葬场夜班见闻”;2003年的马克笔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某页中央用红墨水画着残缺的心脏,旁边标注着“第17次活体实验记录”;中间还夹着三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人都闭着眼,眉心点着红印,背景是废弃的旋转木马。

“年轻时在报社当通讯员,”老头舔干净筷子上的面汤,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动了动,“专写社会版没人敢碰的稿子。写过城郊火葬场的尸体失踪案,写过午夜十二点准时响起的凶铃电话,写完这本……”

他突然掀起军大衣下摆,露出内侧缝着的几十块补丁,每块补丁上都用不同颜色的线绣着字,“瞧见没?每写死一个故事角色,我就少一块影子。”

林深翻到某页,上面用红笔写着:“当第七个读者完整阅读‘剥皮段落’,作者左胸的影子会出现爪形缺口。”文字下方用铅笔描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胸口处缺了巴掌大的一块。

“别深究,”老头突然抓住林深的手腕,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他的掌心冰凉,“这笔记会挑读者,上个月有个拾荒的看了‘心脏移植’那章,第二天就被发现死在垃圾桶里,胸口真少了块肉。”

老头见林深脸色发白,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糖纸都融化粘在一起了,露出里面暗黄色的糖块。“愁眉苦脸的,遇到啥难事啦?”

“朋友在做心脏手术,心脏搭桥……”林深剥开糖纸,糖块在舌尖化开,带着灰尘的苦涩。

老头望向楼外渐渐暗下去的夜色,破窗洞正好框住半轮被云遮住的残月:“生命啊,就像这烂尾楼的钢筋。”

他用筷子敲了敲笔记本封面的红漆眼睛,“有的钢筋被水泥包着,成了承重墙;有的暴露在外面,锈成了废铁。可不管包不包水泥,风一吹,都在这儿晃悠。”他突然指着林深口袋里露出来的像素船锚,“你那朋友啊,肯定没事。人跟这破笔记一样,都爱给自己留个‘未完待续’。”

林深回到家时,葡萄架的影子已经爬满了青石板台阶,徐建国坐在客厅看电视,屏幕的光映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新闻联播》的片尾曲正缓缓响起。

阁楼里的电脑还亮着,《剑灵》的银杏叶Loading界面循环播放着,背景音乐带着空洞的回响。

林深把禁忌笔记扔在松木书桌上,笔记本滑落时翻开了某页,上面用铅笔淡淡地描着一个像素化的心脏,心房处画着一把像素琴弓——旁边用褪色的蓝笔写着:“主角的心脏长在左手腕,跳动时会发出琴弦震动的声音。”

他双击陈奕柃的头像,灰色的“书砚”图标像一片冻在屏幕里的雪花。聊天记录停在18:27分的“手术……开始了”,下方是他反复输入又删除的“等你回来”,光标在对话框里一闪一闪,像一颗跳动的像素心脏。

屏幕光映在禁忌笔记的红漆眼睛上,那三只眼睛仿佛在像素光影中慢慢转动,最上面的“7”字突然渗出暗红色的痕迹,就像新鲜的血珠。

凌晨三点,林深还盯着电脑屏幕。窗外下起了细雨,葡萄叶被雨点打得沙沙作响,就像有人在隔壁房间翻书。

他摸出裤兜里的像素船锚,船身上“别等我”的刻痕被体温焐得发软,金属表面倒映着电脑屏幕的光,形成扭曲的像素波纹。

禁忌笔记摊开在桌上,某页边角被夜风吹得掀了起来,露出一行用钢笔写的小字:“当读者开始相信故事的真实性,故事就会吞噬读者的影子。”

而此刻的圣心医院307病房里,陈奕柃正慢慢睁开眼睛,护士递给他一面镜子,他看到自己苍白的左手腕上,输液针孔旁真的隐隐浮现出淡红色的纹路,形状就像一把微型的像素琴弓。

2012年6月24日下午,林深的阁楼窗帘紧紧拉着,阳光从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像素化的光斑。

叶逍晃了晃手里的铜钥匙,——这是徐建国塞给他的,他说:“这混小子昨晚回来就没声响。”

孟湘踮着脚翻开书桌上的玻璃罩,里面摆着徐千梦送的像素银杏叶标本。

“哇,这叶子跟《剑灵》里的一模一样哎!”他话刚说完,徐鹏辉已经用消毒湿巾擦过林深的电竞椅,黑衬衫袖口蹭到了椅背上“剑隐”的贴纸。

宋亚峰推了推眼镜,指尖在林深的机械键盘上敲了敲,键盘上WASD键都磨得发亮了。

他从书桌抽屉里抽出一本黑皮笔记本,封面上用铅笔写着“林深的破事儿”,边角卷着徐千梦画的卡通笑脸。

“快来看!”孟湘一把抢过日记本,樱桃发卡在阳光下闪了闪。四个人围在书桌前,纸页翻动的声音夹杂着窗外的蝉鸣声。

第一页:2004年5月30日晴

“徐千梦来了。她爸跟我爷在客厅喝茶,她躲在门后面,白裙子像朵云。我把爷爷给的橘子糖递给她,她咬了一口就哭了,说:‘我爸说以后要住这儿。’原来她不是来做客的。

晚上我把上铺让给她,自己睡下铺。她睡觉像只小猫,蜷成一团。我假装睡着,听见她偷偷唱《小白船》,跑调跑得像掉进井里的青蛙。明天要带她去胡同口看糖画,我可是哥哥啦。”

(日记旁边贴着半张糖画照片,糖丝凝成的小白船已经泛黄)

第三页:2008年11月17日雨

“今天把教导主任的茶杯给摔了。他说:‘你父亲怎么教你的?天天打架像个野孩子。’我一生气,就把茶杯砸在他锃亮的脑门上。其实我爸上个月还打电话叮嘱我,别惹事。徐千梦给我送伞,伞骨断了三根,她还说:‘别总打架,爷爷又去派出所领人了。’

巷口王婶说我是‘没爹管的混小子’,我一气之下,拿弹弓打烂了她家玻璃。其实我爸每年春节都回来,还给我带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呢。徐千梦蹲在地上帮我捡玻璃碴,手指都划破出血了,还说:‘哥哥你看,血珠像不像《剑灵》里的红宝石。’我把她的手塞进我外套兜里,她的手可真凉。”

(字迹被水渍洇开,某行字下面用铅笔描了一把弹弓,弓弦断了一截。纸页边缘用钢笔淡淡地描了一个模糊的成年男子背影,背着旅行包,下面写着“2008.2.15爸回来那天”)

第七页:2010年4月2日阴

“那块橡皮本来就卖五毛钱,李磊说借走三天还我五块。后来又变成五十,再后来居然变成五百。他们堵在厕所问我要钱,还用烟头烫我的校服。徐千梦把攒的零花钱给我,我不要,她就哭着把钱塞我书包里。

有人帮我把他们打跑了,他手腕上全是针孔,还笑着说:‘哥替你报仇了。’那天他咳血在我校服上,像开了朵小红花。我把橡皮扔进垃圾桶,听见李磊在后面喊:‘穷鬼,一辈子还不清。’”

(这页纸角缺了一块,露出下面的纸页,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其实橡皮是我自己弄丢的”)

第十二页:2011年9月15日晴

“鹿柠今天穿了件红毛衣,像《剑灵》里的火女。她问我数学题,头发扫过我胳膊,痒痒的。徐千梦在旁边看着,手里的画笔把画纸都戳了个洞。

晚上梦见鹿柠对我笑,醒来发现枕头都湿了。徐千梦敲我门,说:‘林深你看,我画了个会发光的像素心脏。’我看见她画稿背面写着:‘要是心脏能像血条一样充值就好了。’”

(日记旁边用荧光笔圈着“红毛衣”三个字,旁边画着一个像素化的笑脸,眼睛是两个小红点)

徐鹏辉捏着日记本的手指都泛白了,黑衬衫下的肩膀微微颤抖。他想起昨天在KTV说的那句“乡巴佬”,又想起林深吼出“我没你们有钱”时发红的眼眶。

日记本里的“五毛钱橡皮”和“烟头烫痕”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

他抽屉里随便一支钢笔的钱,都够林深还十次“橡皮债”了。

“操……”他突然站起来,不小心踢到了椅子腿,“我昨天真是个混蛋。”

宋亚峰推了推眼镜,指尖停在黑客手册上:“你确实是。”

孟湘抹了把眼睛,樱桃发卡都歪到一边了:“林深哥太可怜了……”

“啊!”阁楼里陡然传出林深的一声惊叫。他猛地从床上弹起,额头上满是豆大的冷汗。

刚才梦里,陈奕柃的像素血条正不断归零,而徐千梦的纸飞机一头栽进了墨渊鬼的巢穴。

推开门的刹那,林深当场愣住。叶逍斜靠在门框上晃着电子表,徐鹏辉站在窗边佯装看风景,宋亚峰捧着本《黑客手册》坐在沙发上,孟湘则正捧着他的日记本看得入神。

“你们怎么进来的?!”林深下意识地捂住睡衣胸口,那感觉,就像被人扒光了晾在大街上。

叶逍晃了晃手中的钥匙,说:“你叔叔给的,说让我们来劝劝你。”

徐鹏辉见状,赶忙往前一步,黑衬衫的扣子都没系好,里头的卡通T恤露了出来:“二哥……不,林深哥,我错了!”他搓着手指,语气软得如同草莓奶昔,“昨天是我狗眼看人低,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

林深看着他那副别扭的模样,叹了口气,火气顿时消了一半:“我也有错,不该摔门……”

孟湘突然举起日记本,指着“鹿柠红毛衣”那页,好奇地问:“所以,鹿柠和徐千梦,你更喜欢谁呀?”

徐鹏辉立马凑了过来:“对啊二哥,徐千梦多好啊,又给你送伞又给你送钱的!”

宋亚峰难得地抬起头,镜片反射着日记本的光,就好像在等待一个重要代码运行出结果。

林深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根。他回想起鹿柠发梢的洗发水香味,又想到徐千梦冻得发红的鼻尖,忍不住脱口而出:“关你们什么事!”

“快说嘛快说嘛!”孟湘摇晃着日记本,头上的樱桃发卡差点掉下来。

林深咬牙切齿,感觉自己就像被按在了《剑灵》里的拷问架上,无奈喊道:“鹿柠!”

“啊?”徐鹏辉张大了嘴巴,黑衬衫下的卡通小熊也跟着抖了抖,“徐千梦多可惜啊,她还专门给你画像素心脏呢!”

宋亚峰听完答案,低头继续翻动《黑客手册》,仿佛刚才的追问只是为了测试林深的反应速度。

孟湘抱着日记本不撒手,眼睛亮晶晶的:“那鹿柠知道你喜欢她吗?她穿红毛衣是不是故意给你看的呀?”

叶逍无奈地扶了扶额头,感觉自己仿佛带着三个幼儿园小朋友:“行了行了,聊点别的……”

林深瘫倒在沙发上,看着孟湘手中的日记本,突然想起里面还有一页他们没看到。

那页写着“其实徐千梦的白裙子,才是我最早记住的颜色”。此时,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变大,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地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恰似《剑灵》里忘川崖的像素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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