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乱世浮生(上)

建安七年·汉中郡

寒鸦掠过残阳,将最后一抹血色泼在米仓道的断崖上。张湛攥紧腰间褪色的五斗米囊,耳畔又响起临行前父亲的低吼:“凡我张氏子孙,当以三官手书涤荡罪孽,岂可妄议天道?”可此刻,他望着山脚下歪斜的“义舍”木牌,忽然觉得祖传的朱砂咒印,竟不如这碗糙米滚烫。

暮色里,十几个流民正排队领取竹筒饭。有位跛脚老丈颤巍巍摸向第二筒,执事道童刚要呵斥,却被青衫老者按住:“张天师立过规矩,饿殍取食,鬼神不咎。”道童悻悻退下,老丈忽地跪地叩首,额间渗出的血混着尘土,在青石板上洇成暗红的花。

“这便是伯祖张鲁的治世?”张湛抚过义舍门柱的雷纹浮雕。三十年前,那位执掌汉中政教大权的族伯,用五斗米道编织出“市肆如修道场,牢狱生青苔”的奇景。如今张鲁降曹,汉中归魏,可山野间残存的义舍,仍在刀兵饥馑中供奉着最后的神迹。

夜半抄经

松明火把在祠堂梁柱上投下摇曳的影,张湛跪坐在《太平经》残卷前,狼毫却迟迟落不下。日间那跛脚老丈的脸总在眼前晃动——三日前此人还是劫杀商旅的流寇,却在义舍前跪地痛哭,将抢来的铜钱尽数投入功德箱。案头摞着半尺高的“三官手书”,皆是罪人向天、地、水三官忏悔的文书,墨迹里裹着血泪:

“陇西王氏,为保幼子性命易子而食,叩请水官削寿十年...”

“江陵卒李二狗,奉令屠村时私放妇孺三人,求地官免堕刀山...”

竹简边角已被摩挲得发亮。父亲说这些文书焚烧后直通天庭,可张湛总觉得,那些在生死间挣扎的善恶,不该化作一缕青烟。他摸出袖中私藏的麻纸,就着月光写下:“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窗外忽有金铁交鸣。三个黑衣术士破门而入,为首者道袍绣着丹鼎纹,一脚踢翻盛放三官手书的漆盒。“五斗米道尽是这些愚民把戏!”丹鼎派长老葛洪的弟子玄真子冷笑,“真正的道在金丹大药,在飞升登仙,岂是贩夫走卒能窥天道?”

巴山之盟

张湛抱着抢救出的残卷逃入巴山时,秋雨正冲刷着栈道上的血渍。七日前曹魏大军过境,义舍已成焦土。他在荒庙里遇见的游方道士,竟捧着半卷《周易参同契》大谈炉鼎之术:“小友可知,善恶不过是阴阳二气的流转?”

“那老丈易子而食是为恶,私放妇孺是为善,按道长之说,莫非善恶相抵便无罪孽?”张湛攥紧写满批注的麻纸。雨滴从残破的瓦当坠落,在功德箱的灰烬上砸出细小坑洼。

道士哑然。忽有马蹄声逼近,玄真子带人围住庙门:“交出那些蛊惑人心的邪说,丹鼎派容不得五斗米道玷污大道!”剑光劈落的刹那,破庙深处传来苍老笑声:“好个大道!当年庄子说盗亦有道,莫非杀人越货也算修行?”

终南雪夜

背竹篓的老樵夫拄杖现身,积雪在他蓑衣上覆了薄薄一层。玄真子脸色骤变:“你...你是陶弘景先生?”老者不答,径自走到香案前,用张湛的残墨在墙上勾画——左侧画炼丹炉鼎,右侧绘义舍粥棚,中间书“忠孝”二字。

“葛洪炼金丹求长生是道,张鲁煮米粥活万人就不是道?”炭笔在“忠”字上重重一圈,“秦皇汉武服仙药而亡,孔孟未尝炼丹却垂范千古,小友的善恶录里,可写得下这般因果?”

篝火噼啪爆响。张湛望着陶弘景踏雪远去的背影,怀中那叠浸透雨雾的麻纸忽然有了温度。山脚下,流民们正用义舍残木点燃驱寒的篝火,火光中隐约浮出八个字的轮廓:

善恶自召,道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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