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乱世浮生(下)

建安八年·终南山

雪霰簌簌扑向丹鼎派的朱漆山门,张湛裹紧粗麻道袍,混在运送硫磺的杂役队伍里。三日前那场残庙论道,陶弘景雪地上的炭笔痕迹始终烙在他眼底——丹炉与粥棚,仙药与忠孝,仿佛两柄利剑将他自幼笃信的“善恶”劈成碎片。此刻他怀中揣着伪造的三官手书,掌心却沁出冷汗:葛洪闭关于此的消息若属实,或许能借《抱朴子》参透天道真义。

“新来的,把药筐抬到玄真阁!”监工道士的拂尘抽在他脊背上。张湛低头应诺,瞥见廊下两名道童正用铜盆接取晨露,盆底赫然映着符咒纹样。他心头一凛,这分明是《太平经》里“取无根水炼锁魂丹”的邪术。

炼丹房秘辛

玄真阁地窖的青铜丹炉足有两人高,八十一只蟠螭衔着锁链缠绕炉身。张湛借着添柴的由头贴近炉壁,忽听得头顶铁链哗响,玄真子的声音从悬空廊桥传来:“今日试药的童男童女,须是丙午年亥时生人。”

暗门轧轧开启,六个孩童被铁索串成一线推进来。最小的女童腕上系着褪色红绳,让张湛想起汉中义舍前那个偷拿两筒饭的跛脚老丈——他们眼中都有相似的、动物般的求生欲。丹炉轰然鸣响,青紫色火焰从螭吻口中喷涌而出,孩童们的哭喊瞬间被火舌吞没。

“这便是你们的大道?”张湛攥紧火钳,指节发白。昨夜抄录的《抱朴子》残章从袖中滑落,葛洪所书“欲求长生者,当积善立功”的字迹,在炉火映照下竟如血渍蜿蜒。

善恶镜

五更梆子响时,张湛蜷缩在柴房草堆中,指尖反复摩挲一片琉璃碎片。这是从炼丹房废墟里拾得的“照骨镜”残骸,传说能映出人心善恶。此刻镜中映出的却是一张扭曲的脸——他自己的脸,左眼还残留着目睹义舍施粥时的悲悯,右眼已浸透丹炉青焰的阴翳。

“小友的镜子照不出善恶。”陶弘景的声音惊得他几乎跃起。老者不知何时蹲在窗棂上,手中抛接着几枚铜钱:“汉五铢钱,王莽货泉,曹魏五珠钱...乱世里连钱币都讲不清正统,善恶又岂能非黑即白?”

张湛猛然将琉璃镜插入土墙:“那女童何辜?丹鼎派满口天道,为何行此修罗道!”

“正因为天道无言,世人才要争夺诠释天道的权柄。”陶弘景甩出铜钱,三枚钱币立在墙角瓦罐边缘嗡嗡旋转,“你看,钱币能立,善恶能断吗?”

盗火

三日后子夜,张湛用三官手书符咒迷晕守库道童。当他翻开《抱朴子·内篇》的刹那,葛洪亲笔批注如惊雷炸响:“或问杀百人救千人可否?答曰:大道如水,器圆则圆,器方则方。”库外忽传来急促脚步,他匆匆撕下“慈心”一章塞入怀中,反手将油灯掷向丹砂柜。

火势借硫磺疯涨时,玄真子的咆哮响彻山谷:“五斗米道的细作!”张湛在烈焰中奔逃,背后传来铁链崩断的巨响。那头被锁在丹房深处的白额猛虎破笼而出,却未扑向人影,反而癫狂般撕咬着炼丹典籍。

雪夜奔命

悬崖边的老松被积雪压弯枝桠,张湛听着渐近的追兵马蹄,忽然纵身跃下。陶弘景曾指点的秘径隐在冰瀑之后,他摔进洞窟时,怀中《抱朴子》残页与自撰的善恶录同时散落。

月光从冰棱间滤进来,照见两段并置的文字:

葛洪写:“慈心于物,仁逮昆虫。”

张湛写:“刳胎焚巢,其罪当诛。”

洞外传来玄真子的冷笑:“叛道者必遭天罚!”话音未落,雪峰轰然震颤——丹鼎派私藏的火药被虎爪掀翻,半个山体在雷鸣中崩塌。

遗简

七日后,采药人在终南山脚发现昏迷的张湛。他身边岩缝里嵌着烧焦的竹简,隐约可辨最新添补的字句:“是道则进,非道则退。不履邪径,不欺暗室。”

三百里外洛阳城中,曹丕正命人编纂《典论》。史官笔下“葛洪仙去”的记载传至汉中时,张湛在义舍废墟上点燃了那卷混杂三教墨迹的麻纸。灰烬随风卷入云层的那一刻,他忽然读懂陶弘景铜币占卜的隐喻:

天道如旋钱,善恶永无落定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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