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过钱,从移民局被放出来,夏冰和文盈对视一眼,长舒口气。天气炎热,毒毒的大太阳烤着他们,让人睁不开眼。“还是赶紧先找住处吧,好联系蛇头。”夏冰用手遮着太阳,皱着眉头说。
第二天,来辆车到住处接他们,车窗严严实实地拉着帘子,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汽油味儿,司机只顾开车,没跟他们说一句话。车子兜转在街道里,七拐八拐地把他们带出城,渐渐,道路两旁呈现的景象是成片的村落。
车驶下公路,在村落里拐几个弯之后驶进一条狭窄的巷子,在一户带院子的房前停下。
“到了。”司机冲他们说。
院子里有棵树,天气太热,大大的树冠下坐着几个人在乘凉,其中一个女的一看就是中国人。那个女人抬起头,见又有中国人来,看看他们,微点下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算是打招呼。
蛇头出来迎接,给他们安排一间屋子,“你们先住下,明天带你们翻墙。”说完就转身走了,留下一丝混着烟味的汗水气息。
刚放下包,晨晨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夏冰,
“妈妈,我们去外面吧。”
“去外面?外面那么晒,出去干嘛?”
“走嘛!”一边说,一边使劲拉着妈妈往外走,眼睛发亮,似乎发现什么秘密。
夏冰觉得儿子有古怪,想看他究竟要干啥,就跟着往外走。晨晨一边走,一边回过头神秘兮兮地冲千千摆手,让她也跟着出来。千千犹豫一下,看看妈妈,文盈和老赵都被晨晨的样子逗笑了,冲千千说,“去吧,走,我们也出去。”
院子里,一只羽毛光亮的大公鸡正昂首挺胸地踱着步,阳光下,它的羽毛泛着油亮的光泽,雄赳赳地迈着每一步,像是在展示自己的风采。
来到院子里,晨晨直奔公鸡走过去,原来,一进院子,他的眼睛就盯上这只鸡。
走到近前,晨晨的小手按住千千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悄声说:“慢点!慢点!”两个小家伙蹑手蹑脚,一步一步靠近,在那只鸡面前轻轻蹲下来,生怕它跑了,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出神地看着它。
千千小声惊呼着,“它可真漂亮!”
那只公鸡仿佛听懂了他们的话,得意地站在那,骄傲地回望着他们。晨晨忍不住抬头冲着夏冰出轻声问,
“妈妈,我能摸摸它吗?”渴望的眼神里满是跃跃欲试。
“你摸它干啥?小心它叨你!”
晨晨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公鸡的后背,那鸡也不躲,只是抖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咯——”。
晨晨笑得心满意足,对千千说,“你也摸一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生怕鸡跑了。千千抬头看看妈妈,文盈没吭声算是默认,也慢慢伸出手,手刚一触碰到鸡的羽毛就一下子缩回来,欣喜若狂地笑了。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趴在地上犯懒的一只狗看在眼里,狗儿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天气热,它懒洋洋地重重出了口气,丝毫都懒得动一下。
那个一直坐在院子里的中国女人笑着说:“俩孩子真可爱!”
夏冰转头看过去,“你是一个人吗?”
“嗯,是。”
注意到她露出来的胳膊上有伤,结了厚厚的痂,便问:
“你受伤了?咋弄的。”
女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轻描淡写地说:“骑摩托摔的。”
文盈和老赵也凑过来,惊讶地问:“你自己骑摩托?!”
“啊。”
“从哪骑过来?”
“墨西哥城。”
“骑了几天啊?”
“五天。”她伸出手,张开五个手指。
“天啊!”
“这是在哪摔的?”
“出墨西哥城不远就摔了。不敢走大路,小路路面不好,刚骑的时候技术也不行,天快黑了都不知道开灯,骑得又快。”
“摔了你也没上医院吗?”
“没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想着快点赶路,找个能住下的地方。”
“路上没遇到J察吗?”
“就是为了躲J察才骑摩托的。就这样也遇到过,但不是查我们,是查车的。我看见他们在路边拦车,以为会把我叫住,就减速了。等走近了,J察看着我身上的衣服和胳膊上的伤都没让我停下,摆着手直接让我通过。
我想他是同情我吧,想想我当时的样子也真是惨啊!外面套着长袖衣服,都摔碎了,身上和裤子都是洞,袖子都露胳膊,被撕碎的布条迎着风像彩旗一样飘啊飘的。估计我走以后J察想起我那样子都得笑出声了。”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
“骑了五天?”
“嗯,五天。”
“我的天!累死了!”
“你太厉害了!”文盈使劲地竖起大拇指。
“那摩托车呢?”
“到了蒂华纳就卖了。”
“摩托上牌照了吗?”
“没有,买来就骑,到地方一卖,他们还可愿意买了。”
几个人都连连感慨,对她佩服至极。
傍晚,晨晨又来到公鸡面前。不过,这次他的神情有点凝重,一脸严肃,带着思考地蹲在鸡对面,嘴里叨咕着,“怎么把你变成肯德鸡呢?”
那美丽的鸡,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听懂了自己要一命呜呼的,挺着溜直的脖子,头一仰,“嘎!”地一声,撒腿就跑。
晨晨一见,赶紧在后面追。那只一直趴在地上的老狗见晨晨追鸡,“扑棱”一下窜起来,朝着晨晨就冲过去,它也不叫。就这样,孩子追着鸡,狗追着孩子,把夏冰吓得够呛,她怕狗把孩子咬了,一边想要上前拉晨晨一边喊着,“别跑了,别让狗咬了!”
晨晨却玩得兴起,一边笑一边跑。那狗几下就追上他,可它并不咬,追上了就用头使劲顶晨晨的屁股。晨晨的注意力都在鸡身上,一边追一边试图用手抓鸡,可那只鸡哪肯就范!边跑边“嘎嘎”叫着张开翅膀恨不能飞起来。
狗狗看晨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更用力地顶。晨晨这才感觉到屁股被什么顶着,愣了一下,回头一看,跟狗狗撞个正着,吓得一声尖叫,小脸蛋儿通红,转身就跑向夏冰,一头扎进妈妈怀里,又悄悄地把脸抬起一道缝,眼睛偷偷溜着后面,看狗狗追没追过来。
一阵的鸡飞狗跳把一院子人都笑翻了,一直不苟言笑的蛇头在一旁也笑出声。
就在这时,夏冰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低头一看,脸色立即变了,牙齿咬着下嘴唇。
原来,是李明家的一个亲戚,住在洛杉矶。李明决定来美国也是跟她有点关系,想着这里有个亲戚,能照应着,在中国出发之前李明跟她联系过,她也答应了。
昨天晚上夏冰跟她说马上要入境,请他们做联系人,提供一下信息。那边搪塞一下,说正在忙着,等一等,但一直没回复。刚刚回了一条,说她现在生活得很安稳,而且她是为了生存才嫁到美国,好不容易熬了这么多年,不想惹麻烦,不能作为他们的联系人。
眼看要翻墙了,这个时候说不行让她可怎么办!
文盈看出她不对劲,“怎么了?”
听夏冰说完,两人齐看向老赵,“这可怎么办?”
印象中好像有的蛇头可以帮着安排联系人的事情,老赵沉思片刻,说道:“或许……他能帮忙。” 眼睛看向正在抽烟的蛇头。
于是,他们向蛇头求助,蛇头听完,做了个别着急的手势便开始打电话。挂断电话后,他说:“可以帮你安排联系人,但要付点钱。”
夏冰一听钱数不多,一口答应下来。
就要出发翻墙了,大家心里是兴奋而紧张的,这么长时间的千难万险,等的就是这一天。
车驶到公路上的一刻,夏冰望向窗外,高高的铁栅栏墙坚实地竖立在公路的一侧,好像高速公路边架着高高的护栏,铁墙沿着公路蜿蜒向远方,一直延伸到远处山冈上的尽处——这就是美墨边境墙!
透过边境墙的空隙看得见墙的另一边。一想到跨过这道墙就进入美国,夏冰心里不禁一动,心跳不由得加快。
半个多小时后,车穿过一座村落,停在一片荒芜的地方,地处山脚下,爬上山坡就是边境墙的尽头。蛇头带领他们走向边境墙,爬上山坡,墙与山体之间有一处豁口,这是边境墙与山体的连接处,岩石与金属墙之间的高处,缠绕着铁丝网,可以肯定,原本下面也是有铁丝网绕在上面的,但早已经被人剪断。
看得出,这里已经不知通过多少人,地面上已被踩出凹陷的一条土路——这就是著名的“圣犹大缺口”,因地处墨西哥的圣犹大地区而得名。
通过缺口的另一侧,地面上成片成片矮矮的杂草和树木,走向美国的一方,地面上随处可见被丢弃的帐篷、衣物、生活用品、一拉罐、矿泉水瓶……像一片无人管理的景区。
实际上,这片土地归一个叫杰里·舒斯特的退休老人所有。他原本是南斯拉夫人,经奥地利,通过合法途径进入美国,已经在这里生活很多年。老人经常因为从这里入境的人乱丢垃圾,还乱砍伐他的树木生火、搭帐篷而恼火,还发生过冲突,甚至动过枪。J察拿两边都没办法,只能避免冲突升级造成人员伤害,其他的,也只好不了了之。
夏冰爬上山坡,看着眼前的豁口,深吸一口气,抱起儿子,迈步向前。一步,两步,三步,踏过豁口的一刻,望着脚下这片土地,夏冰感慨万千,满眼泪水。为了到达这里,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埋葬了过去的自己。一瞬间,爱恨交织,百感交集。
边境这里装有监控,过来人J察都看得到,往里走没一会儿就有辆巡逻车开过来。见人多,一辆车坐不下,就用对讲机又喊过来一辆。让妇女和孩子先上,所有人都上了车,便直接把他们送往移民监狱。
像所有的监狱一样,一套标准流程——收走身上所有的东西,衣服只留一件,不能留皮带、绳之类的饰物,有了上次的教训,夏冰知道监室里有多冷,特意留了件帽衫,却被J察要求将帽子的棉绳抽下。然后是登记、签署文件、拍照、录指纹等等一系列操作。
监室里空调吹得冰冷,疫情后连清扫都很频繁,两小时一次,铺盖都用锡纸。夏冰和文盈带着孩子进到监室,找个空地,刚要铺开锡纸刚坐下,就听见同屋两个女人拌起嘴。原因是一个用了另一个的锡纸,只听她们说,
“你把我的用了,我用啥?”
“这么长时间你都不用,看我用了你又说要用!”
“我不用也没说要给你用!”
……
她们一吵,旁边两个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人一边看热闹,一边偷偷说“Chinese,Chinese”,脸上还露出不易察觉的嘲笑。夏冰心里一阵不舒服,冲着那俩人说:“你们别吵了,不够用用我的吧。”说着把手里的锡纸递过去,那女的也真不客气,伸手就接过去,连声谢谢都没说。文盈一见,说:
“这又何必,人家吵,你干嘛把自己的给人用?”
“没听见那两个说Chinese吗?不想让外人看我们笑话。”
“那你自己用啥?”
“大不了不用,那么一张纸铺地上能顶啥?为这么张破纸吵,也太不值得了。”
文盈带着会意的微笑看了她一眼。
“很快就会放你们出去。”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回头一看,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夏冰脸上带着疑问地看着她,
“你咋知道我们很快会出去?”
“你们有孩子。”
“你进来几天了?”
她笑了,“十个月了。”
夏冰和文盈一脸惊讶,
“十个月!”
“怎么这么久!”
“呵呵,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们会很快,一两天,最多一星期,孩子是不能关在监狱里的。而且现在来的人多,关不过来,没地方。”
第二天,他们真的都被放了。
她们被送往一间专门收留难民的旅馆,这里可以给他们提供三天免费的住宿和餐食。三天里,可以有充分的时间休息、调整和做下一步的计划。
在这里,难民是会被人道对待的,即使移民局的人没有给他们提供食宿,也会有教会的人来提供帮助,并且他们还会谴责Z府不作为,让难民无家可归。
可接下来怎么办?她得想辙了。以前大事小情都是李明张罗,什么都不用她操心,如今什么都得靠自己了。
夏冰住下后,思来想去,决定再给李明的亲戚发个消息,至少告诉她一声已经被放出来了。同时心里希望她能收留自己和孩子,也好有个安身之处。
消息发过去,一直没有回音。夏冰心里虽然很失望,但有了之前联系人的事,这次也在意料之中,只淡淡地在心里笑笑,却想起一桩往事。
那是多年前,一位工作单位同系统的老同事想给夏冰介绍对象,对方是个年轻有为的男人,家庭背景颇深,在这座大城市就算到顶了。对方要求女方人好,最重要的是稳妥,不能有一丝差池,怕影响不好。夏冰说跟李明已谈婚论嫁,不能对不起人家,想把亲戚小颖介绍给他,并强调,毕竟这边是女的,不行也不能没面子。老同事说,你就说给我介绍,不行我担着。
约在浴池,为的是看女方不化妆的样子。洗、吃、按,一条龙下来,老同事趁小颖不在的空隙突然问夏冰,你家亲戚怎么有纹身?夏冰一愣,她真不知道小颖脚踝处有纹身。她想起小颖离婚后先后跟过一个有妇之夫和一个小好多岁的男孩儿相处过,她也知道小颖不是个坏女人,她只是内心恐慌,又无所适从。可此时心里却没了谱,只觉尴尬。
老同事故意提议今晚都不回家,留宿洗浴中心,还说这是家常便饭,平时经常夜不归宿。可夏冰知道他家里有小他近二十岁的娇妻,他是想让小颖知难而退,主动拒绝,保全她的脸面。
难道小颖是因为这事在记恨我……
一阵敲门声打断她的沉思,文盈进门,“我过来陪陪你。”
夏冰把晨晨送去老赵那边,让他跟千千玩儿,自己好安静下来跟文盈聊聊天,文盈问:
“你有什么打算?”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以前都是李明安排一切,我就负责挑毛病,现在什么都得自己拿主意了。这异国他乡,无亲无故的,两眼一抹黑,哪哪都不知道,就那么一个亲戚,现在人家连信息都不回我,唉!”
“那你想留在加州还是想去别处?”
“如果没有那个亲戚,对我来说,在哪都一样了。我查了地图,我们在圣地亚哥,去洛杉矶倒是方便,他们家亲戚就在洛杉矶。但是,弄这么两出,心里就很别扭,对洛杉矶都有抵触了。”说着又叹口气,“你看我这样,就是个逃难的,谁愿意搭理你?自己得争气啊!别说李明不在了,就算是我的亲戚见我都得跑——你们去哪?”
“我们去纽约。”
“纽约?”
“是啊,你要不要考虑一起?”
“让我想想。”
两天后,夏冰跟文盈一家登上飞往纽约的航班。到达纽约后径直来到政府提供的庇护酒店,酒店地处曼哈顿最繁华地段,无论从中央车站还是巴士总站到达这里都很便捷。
政府租用酒店是纽约市市长的决策。为了安置大量涌入的新移民而租用了五千个酒店房间,使无家可归的人不至于流浪街头,这些房间归纽约市无家可归者服务部管理。为了使酒店不受这些人的影响而正常运营,采取了楼层使用和出入分流的办法,让正常入驻酒店的人与被救助者使用不同的区域和出入口。
文盈一家三口得到一间套房,夏冰母子是间标准房。住在这里不仅不用交房费,每天还免费提供三餐,虽然不是自己喜爱的口味,但也算营养均衡,能填饱肚子。住宿没有时限,只要他们需要,想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他们还在第一时间办理了免费的医疗保险,有了保险,健康也得到了保障。在这里,他们初次领略到了纽约的高福利。这一切是他们做梦都没想到的。
最开始的两天因为疲劳,也因为陌生,他们没出门。第三天,终于决定走出去,看看这国际化大都市究竟是什么样子。几天下来,他们逛遍了曼哈顿,那些在电影、电视里见过的画面如今身临其中。每个人心里都被兴奋填满。
可是,好景不长,快乐很快就被现实碾碎。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