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夏冰跟文盈抱怨道：“这些天玩得倒是开心，但是得有钱啊！随随便便吃点东西心都疼得很。看那些门票，什么大都会啊，帝国大厦啊，动辄几十块美金。我是真想带孩子去看啊，可想想都肝颤啊！”
文盈也说：“是啊，原来带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总这么坐吃山空可受不了。”
夏冰一边心里盘算着，一边说： “我得去找份工作，总这么待着，就算白吃白住，心里也不踏实。”
“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呢？”文盈问。
“啥都行啊。主要是赶快有收入，能租房，让孩子稳定下来。”
“什么都行？”文盈有些犹豫，“我想先让孩子在附近的学校上学。”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也该考虑找工作了。但我还想在这住一段时间，先找份工作积攒点钱，然后再租房。”
“那也行。你们懂英文，应该好找工作，我不行，一点英文都不会。这周边都是老外，我得去华人区，听说法拉盛中国人多，比唐人街还多，想去那碰碰运气，哪怕洗盘子也行。”
“那你在这的房间先别退，等工作进入正轨了再退。”
“嗯，对。”
第二天，夏冰独自坐地铁去法拉盛。如果说，第一次在这里坐地铁心里是慌乱的，那么，看不懂站牌更是令她焦躁。中途坐错了车，看着身旁都是些各种肤色的老外，令她更加慌乱。好在，总是能碰上中国人。
一出地铁口，她的心就凉了半截儿——“这就是我拼了命都要来的地方吗？！”
站在法拉盛的中心——缅街与罗斯福大道交叉路口，迟疑的脚步不知该往哪里去。街道上一阵阵的汽笛声，行色匆匆的各色人种从身旁走过，不时空气中飘来一股下水道的臭味和一种她从来没闻过的味道——那是大麻味，纽约州吸大麻是合法的。天气似乎比人生中的任何一个夏天都热，热得心烦意乱，火辣的太阳烤得额头发烫，此刻她有点头晕目眩。
记得李明的攻略里说，图书馆那里是法拉盛的信息中心，新来的都去那里找房、找工作、学英文……于是导航到图书馆。里面开冷气，身体凉快下来，心情也平静下来。她凑到一个正在翻杂志的年纪看上去有六十岁的女人身边，轻声地向她打听在哪找工作。
女的一听就知道她是新来的，抬起头，“你刚来吧？”
夏冰心里本能地一惊，迟疑地“嗯”了一声。
女人让她拿出手机，给了她两个网站，接着，又把她领到窗边，给她指了周围有小招贴的店面的方向。最后，上下打量打量她，
“长得这么漂亮，很容易就找个男人靠的。”
夏冰被这句话搞蒙了，“啊？！”
“嗨！这有什么，刚来的都是这样过来的，找个男的，愿意照顾你，给你吃，给你住，自己赚的钱都攒起来。白天各做各的工，各取所需嘛。看看街上那些人，不知有多少人在搭伙。你长得漂亮，很好找。”
夏冰听了一席话，不知道是不是空调吹的，直感到脊背发凉，呆呆地看着女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张着嘴僵在那。
“这还是好的。”女人用手一指窗外马路对面的一条巷子，“看见那条小街了吗？”夏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条窄窄的街道，有货车缓慢往外开，由于杂乱，有些拥堵，司机正用力按着喇叭。夏冰问：
“那是啥地方？”
女人低声说：“你不懂？”
“什么地方？”夏还没反应过来。
女人带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夏冰恍然大悟，脸一下子红到脖子。
“去做按摩吧，做按摩接触男人多，机会就多。”女人继续说着，“你很与众不同，我看你第一眼就喜欢，男人会更喜欢你。”
一番话，让本来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夏冰听得更加烦闷。心想，这老女人，问她点事，她可好，把我往啥道上引！难不成我一定要去陪哪个男人？甚至去做那种服务？
还没等夏冰接上话，她又说：
“在这里什么都讲钱的。你刚来，肯定事事都不习惯，先别急，等工作稳定下来就好了。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一定要吃好，身体得棒棒的，看你有点弱，在这里，如果体力不行，那一切梦想就都成一场空了。”
她不禁又想起芦苇荡，转念一想，已经这样了，我还要顾忌吗？虽然自己道德底线不允许自己做不堪的事，可哪天要是真混不下去，会不会索性罐子破摔？我一个人倒好说，可还有儿子呢，为了儿子，我得活下去！想到这，心头闷闷的，长长地舒了口气。
告别了女人，她决定去周边的小店里找找小广告。
在几家店面里和玻璃窗上找到许多小招贴，都是租房的，一看上面的租金，不禁咂舌，她心里对钱的概念还是换算成人民币来衡量的。心里盘算着，银行账户里的钱一路上七七八八已经花得所剩不多，得赶紧找工作赚钱！
站在图书馆旁的岔路口，环顾四周，门面林立——超市、药房、餐馆、奶茶店、水果店、诊所……人声鼎沸，到处都是中国人的面孔，不同的口音从她身边经过，道路上车水马龙，脚下的人行道黑漆漆的，上面布满口香糖和其它粘在地上的东西被脚辗过后留下的黑黑的清理不掉的印迹。手推车上放满橙子的南美人正在用一只最简易、最原始的塑料榨汁器躲在铁道桥下的阴凉处卖果汁。
“怎么都能生存下去，这么多中国人在这生活，我就不信，这里容不下我！”夏冰这样想着，突然肚子咕咕直叫，她这才意识到，已经傍晚，从宾馆出来到现在她还滴水未进。
第一天，一无所获。回到酒店，不顾一切，端起盒饭就吃，一边嚼着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饭，一边应着儿子的说话。
哄过儿子睡觉，她开始在女人给的网站上找工作。很多工作要求有工卡，可是她没有。看见一家中餐馆招人，没有那些把她拒之门外的要求，眼前一亮，电话拨过去，那边说：
“我们要有经验的，你会做餐馆吗？”
会不会做餐馆？夏冰心想，餐馆有什么会不会的？不就是点个菜，端端盘子，捡捡桌子，除了辛苦点，还能有啥？于是爽快地答道，
“我会。”
老板又问：“你多大？”
“三十多岁。”
“好，那你明天过来试工。”
放下电话，她的内心就开始向往——如果一天能挣一百美金，那就相当于人民币七百多块钱，而且，干一个多星期就够租一个月房了！一个月下来，节省着花，没准还有节余，不禁怦然心动，想想都让她心里直痒痒，忍不住亲了下儿子熟睡的小脸蛋儿。
第二天一早，她兴致冲冲地出发去法拉盛，按地址找到那家餐馆。一进门说来试工，老板上下打量着她说：“昨天打电话的是你吗？夏冰？”
“是。”
老板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下眉头，“你是刚来的吧？”
夏冰一愣，“你咋知道？”
老板笑笑没说话，顿了一下，
“你真的会做餐馆吗？”
夏冰求工心切，张口就说：“这有啥不会的？”
老板一边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拿过一张菜单，“来，先用英文点几个菜给我看看。”
“用英文？！”夏冰顿时傻眼了。她才意识到，这里是美国，客人可不只中国人啊！
老板很和气地说：“要不你先看看，做做别的工作，那种不用英文的，好不好？刚来都是这样，没关系，时间长就好了。”老板没有否定她，但她内心很失落，尴尬地笑笑，说声谢谢，转身往外走。
“等等！”老板叫住她，“你人很好，看样子也读过书，跟他们不一样。给你提个醒，不要相信任何人，每个人说的每句话可能都是假的。“
“啊？为什么啊？”夏冰美丽的眼睛里装满疑问。
老板笑笑，她的单纯令老板一时语塞，“……，人……不一样的，保护好自己吧。”
想想一路上的经历，夏冰心里似乎明白个中缘由，可又不全懂。
走到门口，老板又丢来一句，“给自己起个英文名字啊。”
夏冰回过头，心头涌上一阵感激，向老板行个礼。走出餐馆时，一改早上出门时的兴奋，脚步沉重，心里想着老板的话，她意识到，往后也许不会再遇到他这样的好心人了，也许每一步都是坑。
她又回到图书馆，这里成了她的避难所，有空调，凉快。怕打扰别人看书，她在书架里面的没人处找了个地方，先后又问了几份工作，赚钱多的工作不是要工卡、要报税、就是要懂英文、会技术，有的还要证书，……一转眼，又到了下午，肚子饿得不得了。她舍不得花折算成人民币要几十块钱去吃东西，哪怕只有一个面包和一瓶水。
正在这时，文盈突然打来电话，听口气，她很恼火，忍无可忍的嚷嚷声从听筒里传出，夏冰赶忙跑出图书馆。
原来今天老赵也去试工，是一家在曼哈顿的餐馆招砧板，从来拿笔的手，去干两个小时就磨出泡。后厨的人见他文质彬彬，慢条斯理，很是看不惯，一会儿这个说：
“到底会不会干啊？照你这切法，午饭要改晚饭了。”
一会儿那个又嘲笑他，“干活还穿得像开会，真没见过。”
一会儿又说风凉话，“人家是老师，大学老师啊！真搞不懂，大学老师还跑美国来干嘛！”
……
老赵心里觉得窝火，一赌气，不干了！走时都没跟老板打招呼，也没要工钱。文盈生气，不是因为他没赚回来钱，而是因为他放不下身段，都让人家救济了还端个架子……
还没等她说完，头顶上一架飞机呼啸而过，听筒里只听见有个声音，但已经听不见说什么。法拉盛周边有两个国际机场，纽约人口密度大，空中航运相当繁忙，似乎每时每刻都有飞机从法拉盛上空飞过。
挂掉电话，夏冰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要把心里的无奈一口吐干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脚下的台阶，冥冥中搞不清这里通向哪，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一筹莫展，一片茫然。
自己出来找工作，就得拜托文盈照看孩子，时间长了可不是办法。 明天不管是什么工作，小时工也行，干上再说。尽快赚钱、租房，安顿好儿子……
坐在大台阶上，紧抱双腿，像个无助的孩子，将头埋进膝盖里。石阶被一天的太阳晒得发烫，夕照的日头透过衣服烤着身上的肌肤，她的胃饿得像被拉扯着一般。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感到自己无路可走，但更无路可退。
昨天那位大姐的话回响在脑海里，令她陷入沉思：那女人说的话很逆耳，也很扎心，但人家说的很现实，那不是在教唆她，而是一片好心，都是肺腑之言，只是每个人一路走来的人生观不一样。
正当她抬起头，准备起身要往地铁口走，一个声音叫住她，“咦？是你啊？”
夏冰转头，一张脸凑过来，眼皮上一边挂着一根“小腊肠”，嘴里叼着电子烟。迟疑了一下，“你是？”
“我们在独木舟上遇见的啊，你不记得我了？我叫喵喵。”
“哦——不好意思，我记不清了。”
“你也住在法拉盛吗？”
“我没有，在曼哈顿，这不，过来找工作的。”
“那你懂英文咯？我们不懂英文的，就得住在法拉盛，还能去哪？”
“我也不懂英文。”心里飘过刚刚被英文挡在餐馆门外的画面，“那边吃住都不用花钱，现在还没挣钱，也租不起房啊，房租太贵了。”
“去找男人给你租啊！”
“啊？”夏冰一愣。
喵喵笑嘻嘻地说：“你的样子这么漂亮，找个男的很容易，搞不好明天就找到一个。”
“啊？”夏冰又被惊到。“这是说找就找的？随便哪个就行？”
“都活不下去了，管他是谁呢？笑贫不笑娼嘛！”
夏冰被她的直接打得满脸通红。
“我刚到就去做按摩，第二天就遇见个老外，他让我住他家，供我吃饭，还带我买衣服。我现在英文都学会不少了！”
夏冰心想：她这么快就……
“按摩……”她的声音像蚊子一样，“是……那种？”
“哎呀，正规的。” 喵喵说完脸上笑开了花，灿烂得像在烈日里盛开的大塑料花。 “偶尔也会有点擦边的，你懂的。”她冲夏冰眨了眨眼。
夏冰早听说过这些。她盯着喵喵的脸，看上去傻里傻气，倒也真实。
“那你现在还上班吗？”
“上啊。”
“那男的不反对？”
“他哪有资格反对？他除了给我吃住，又不给我钱，我得赚钱养孩子呢。有时候他也吃醋，说我白天碰别的男人，晚上再来碰他。有时候还吵架，吵烦了我就冲他喊：我只碰过你的那东西！”
喵喵笑得更厉害，紧身衣服包裹着的突起的肉一阵乱颤。
夏冰脸“腾”的一下又红了，低下头，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又问：“那……做按摩一天能挣多少钱？”
“看你做什么咯，有一个客人，一进门就塞给我两百，你说他是什么意思？人家为什么给那么多小费？那天，加上提成，我挣四百。”
夏冰看着眼前这个“傻大姐”，心想：要是搁从前，我可能连正眼都不会看这种女人，可如今自己落得这般田地，还有什么资格看不上人家？人家比我吃得开，兴许是我的老师呢。现实面前，清高一文不值。
看着夏冰怔怔的神情，喵喵忽然收起笑，
“我们来美国干嘛？”一字一顿地说：“搞！钱！对吧？我们都已经这样了，还想那么多！”
一句话戳到了夏冰的痛处——“我们”？她心里为喵喵把她划在跟自己同类而感到羞耻。“已经这样”？——哪样？她脑海里一下子现出芦苇荡的记忆。在独木舟上时——脸上的伤，跟刘明阳的谈话……所以她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顿时感到无地自容，赶忙说：“我得走了。”说着，飞快地奔向地铁口，身后丢下一地狼狈。
她心潮起伏，芦苇荡里的事，在她心里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伤痛和污点。曾几何时，她是那么温文尔雅，那么骄傲。如今，万万没想到，让喵喵这种从前在她眼里嗤之以鼻的女人给她上了一课，可自己却讨厌不起来她。回去的一路，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久久无法平静。
仰头看着曼哈顿林立的高楼，是那么的高不可及，无情地把她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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