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转动锁孔的瞬间，沈素楠就知道不对劲。
门推开的那刹，熟悉的狼藉扑面而来。碎玻璃杯的残片像银色的鱼鳞散落一地，瓷花瓶的碎瓣蜷缩在墙角，裂成几瓣的玫瑰花瓣混在其中，早已蔫成暗红色。母亲还是穿着那件褪色的米色针织衫，独自坐在客厅中央的碎屑堆里，膝盖上沾着灰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片锋利的玻璃碴
诺大的客厅像被抽干了声音。空调嗡嗡的运转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连窗外的蝉鸣都仿佛被隔音玻璃隔绝在外。沈素楠的帆布鞋踩进玻璃碎片时，发出细微的“咯吱”响，母亲却连眼皮都没抬。
“妈……”她试探性地开口，声音卡在喉咙里。已经过去很多年没有看到这样的画面了，骤然见到还是很触目惊心。曾经每次放学回家，迎接她的都是不同形状的破碎——摔裂的相框，打翻的调味罐……母亲总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坐在废墟中央，仿佛那些尖锐的碎片是她唯一的陪伴。
沈素楠蹲下身，试图捡起地上的玻璃片。指尖刚触到冰凉锐利的边缘，母亲的手突然颤了一下，瓷白的腕子上有道新鲜的划痕，渗出细小的血珠。“别碰。”她哑着嗓子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却仍带着某种固执的倔强。沈素楠的手僵在半空，望着母亲手指上那些新旧交错的疤痕，心脏不由得刺痛，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她无数次想要反抗却又一次次被搓磨平了棱角。
空调风掠过，卷起几片花瓣，在空中划出脆弱的弧线。沈素楠的视线扫过空荡荡的茶几——没有茶水，没有药瓶，甚至连争吵的痕迹都不存在。这沉默的破坏像一场无声的暴雨，冲刷掉所有情绪的出口。她应该早就意识到的，那些碎屑或许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钝痛的绝望，在日复一日的寂静中，缓慢地自我崩解，同时也在吞噬着母亲的生命。
“我们去医院吧。”她终于挤出这句话，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玫瑰花瓣。母亲却摇摇头，将玻璃碴攥得更紧，指尖的血迹渐渐晕染成一朵小小的红梅。客厅的阴影里，她们的身影被割裂成无数碎片，像一幅永远拼不完整的拼图。
沈素楠的手悬在半空，像被冻住的蝴蝶。母亲指尖的血珠越渗越多，在玻璃碴的棱面上凝成一颗颤巍巍的红宝石。
“让我帮你处理伤口。”沈素楠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膝头被碎瓷扎出刺痛。母亲却猛地抽回手，玻璃碴在掌心划出一道蜿蜒的血痕，像一条突然活过来的红蛇。“不用你管。”她嘶哑地说，喉间发出近似哽咽的声响，却又在下一秒硬生生咽了回去。
空气里浮动着某种濒临破碎的紧绷。沈素楠的视线掠过母亲鬓角新生的白发，突然涌起一股近乎暴烈的愤怒。她抓起扫帚开始清理碎片，瓷片与玻璃相撞的脆响在客厅炸开，仿佛刻意撕破这死寂。“我们两个一定要生生在他们父子手中磋磨至死吗？”她咬着牙问，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你摇尾乞怜他的感情，难道连带着我也要一起痛不欲生吗？”
母亲的身体骤然僵直，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成了唯一的回答。沈素楠的眼眶发热，却倔强地不肯落泪。
“妈，我们聊聊好不好？”她放下扫帚，嗓音突然软下来。母亲却像受惊的兽，猛然抓起茶几上一块较大的玻璃残片，锋利的边缘抵在自己手腕内侧。“别过来。”她的瞳孔里燃着某种疯癫的火光，却又在下一秒熄灭成灰，“我脏，我早该跟着你父亲一起走……”
沈素楠的呼吸滞住了。她这才看清母亲针织衫领口下那片淤青——紫黑的伤痕像一朵扼住喉咙的恶之花。是那个男人施暴留下的残痕？还是自我折磨的印记？无数疑问在胸腔炸开，却凝成一句笨拙的“疼不疼”。母亲却轻笑出声，那笑声像玻璃碎裂时的呜咽，带着某种扭曲的自嘲：“疼？疼早就习惯了……”
空调风忽然停了，闷热的空气裹住两人。沈素楠跪坐在满地狼藉中，第一次不再试图清理，而是任由碎屑扎进掌心。她望着母亲空洞的瞳孔，忽然明白这些情绪不是愤怒，而是求救——一种笨拙到近乎残忍的求救。那些碎裂的瓷片、割裂的掌心，都是母亲在无声呐喊时，身体替她喊出的裂帛之声。
“那我们一起疼。”她将渗血的手覆上母亲的指尖，玻璃碴在交握的掌间发出危险的摩擦。母亲猛地抽手，却没能挣脱。沈素楠的眼泪终于砸在碎片上，溅起微小的晶莹：“至少……别一个人疼。”
夜色渐沉，客厅被暮色浸成暗蓝的潭。她们的身影在碎屑堆中纠缠，像两株互相啃噬又无法分开的荆棘。空调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母亲突然瑟缩了一下，沈素楠却将她的手攥得更紧。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裂痕、背叛与绝望，终于在这满地尖锐的沉默里，找到了第一道裂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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