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酿月光

老院的槐花开了,雪白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母亲鬓角的白发。我蹲在树下捡拾落花,指腹触到花瓣柔软的纹理,记忆突然漫过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

那时我七岁,父亲在矿难中离世,母亲咬着牙卖掉陪嫁的银镯子,带着我搬进这间破旧的小院。院子里的老槐树歪歪扭扭,却在每年春天撑起满树繁花。母亲总说,槐花是老天爷赏给穷人的点心。

"阿宁,快来帮忙。"母亲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竹篮里堆满新摘的槐花。她教我把花瓣仔细挑拣干净,在井水里漂洗三遍,水珠顺着她粗糙的手指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洼。

我们用槐花蒸馒头、做饼子,最稀罕的是槐花蜜。母亲把槐花和白糖层层叠进瓦罐,密封前总要让我对着罐口哈三口气。"这叫'添福气'。"她笑着刮我的鼻尖,指甲缝里还沾着槐花碎屑。

日子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缓慢生长。我上了初中,开始嫌弃母亲土气的衣裳和笨拙的言辞。家长会那天,她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站在教室门口局促地搓着手。有同学指着她窃窃私语,我红着脸把她推进角落,直到散场才敢带她离开。

回家路上,母亲始终沉默。经过巷子口的点心铺,她突然停下脚步:"阿宁想吃什么?妈给你买。"玻璃柜里的奶油蛋糕香气扑鼻,我看着价签上的数字,赌气似的说:"都不好吃。"

那天夜里,我被窸窸窣的声音惊醒。月光透过窗棂,照见母亲坐在灶台前,就着煤油灯的微光,把晒干的槐花瓣磨成细细的粉。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手腕上戴着我随手送她的塑料手链,在灯光下泛着廉价的光泽。

第二天清晨,我在书包里发现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槐花做的点心,还夹着张字条:"阿宁,妈知道自己让你丢脸了。等你考上大学,妈就穿体面衣裳去看你。"字迹被水渍晕染,歪歪扭扭的,像她在砖窑厂搬砖时颤抖的手。

从那以后,母亲更拼了命地干活。砖窑厂的活计又脏又累,她却总抢最苦的夜班。有次我半夜发烧,迷迷糊糊中看见她背着我跑了三条街找医生。她的后背被汗水浸透,粗重的喘息声混着槐花的香气,让我想起小时候她抱着我在槐树下讲故事的时光。

高考前一个月,母亲突然病倒了。医生说是长期劳累引发的心脏病,需要立刻手术。她却把诊断书藏在枕头下,照常给我送饭。那天我回宿舍取书,偶然发现她蹲在楼梯间啃冷馒头,就着保温杯里的白开水,看见我时慌忙把馒头塞进衣兜。

"妈不饿。"她强撑着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细密的汗珠。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总把槐花饼里最大的一块留给我,自己只吃边角的碎屑。

手术费像座大山压在我们头顶。我瞒着母亲去工地搬砖,手掌磨出血泡也不敢停歇。母亲不知从哪得到消息,拽着我去了当铺。她摘下脖子上戴了二十年的玉坠,那是父亲结婚时送她的唯一礼物。

"老板,这玉能当多少钱?"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当铺老板瞟了一眼,吐出个数字。母亲的身子晃了晃,很快又挺直脊背:"当。"

手术很成功,但母亲再也不能干重活了。我考上大学那天,她翻出压箱底的红布衫,仔细熨烫平整。送我去车站时,她把攒了半年的槐花蜜塞进我行李箱,千叮咛万嘱咐:"在学校别省着,想吃啥就买。"

大学四年,母亲靠给人缝补衣裳供我读书。每次打电话,她总说自己吃得好睡得香,直到有次我提前回家,看见她在啃发硬的馒头,就着腌萝卜丝。她慌忙把萝卜丝藏到身后:"妈就好这口。"

毕业后,我在城里找到了工作,接母亲来同住。她却总觉得自己碍事,连客厅的沙发都不敢坐,说怕弄脏了。我带她去商场买新衣服,她摸着标价牌直咂舌:"太贵了,妈有旧衣服穿就行。"

直到有天,我在她床头发现个破旧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我的喜好:阿宁爱吃糖醋排骨,阿宁睡觉爱踢被子,阿宁说槐花蜜泡水能安神......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她年轻时的模样,穿着碎花裙站在槐树下,笑容比槐花还灿烂。

去年冬天,母亲的心脏病复发。临终前,她握着我的手,从枕头下摸出个瓦罐。打开一看,是新酿的槐花蜜,清透的琥珀色里漂浮着细碎的花瓣。"阿宁,记得......"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好吃饭......"

如今老院的槐花依旧年年盛开,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把花瓣洗净晾干,一层糖一层花地装进瓦罐。密封前,我对着罐口轻轻哈气,恍惚间又看见母亲的笑容,带着槐花的清甜,温柔地落在我心间。

每当夜深人静,我总爱泡一杯槐花蜜水。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像极了母亲眼中的月光。那些藏在槐花里的爱,那些浸透汗水的岁月,都化作这一抹甜,永远流淌在我的生命里。

槐花深处是故乡

母亲走后的第一个清明,我带着新酿的槐花蜜回到老院。推开斑驳的木门,满院槐花簌簌而落,仿佛无数白***围绕着那株老槐树翩跹起舞。树杈间还挂着儿时系上的红绸带,早已褪色发白,在风中轻轻摇晃。

我将槐花蜜洒在树根下,恍惚间听见母亲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阿宁,槐树有灵性,喝了蜜水会长得更茂盛。"蹲下身子时,发现树根旁不知何时长出了嫩绿的新芽,叶片边缘带着锯齿,像极了母亲年轻时为我裁衣的剪刀。

整理母亲遗物时,在樟木箱底发现一个褪色的蓝布包。打开层层包裹,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婴儿襁褓,边角绣着细小的槐花图案,针脚细密却歪歪扭扭——那是母亲怀着我时,躲在煤油灯下笨拙地缝制的。襁褓下压着张泛黄的信纸,是父亲矿难后,母亲写给未出世孩子的信:"宝贝,不管日子多难,妈妈都会把最好的留给你......"

我攥着信纸泣不成声。原来那些年,母亲独自咽下的苦,比砖窑厂的灰尘还要多。她总把最好的槐花饼夹进我饭盒,自己却嚼着掺了麸皮的窝头;寒冬腊月里,她把仅有的棉被盖在我身上,自己裹着旧棉衣在厨房打盹。

邻居王婶得知我回来,颤巍巍地送来一筐土鸡蛋:"你妈走前总念叨,说亏欠你太多。那年你想吃奶油蛋糕,她偷偷在夜市摆摊卖槐花糕,被城管追着跑了半条街......"

我愣住了。终于明白那段时间,母亲为何总在深夜回家,衣服上沾着油渍和槐花碎屑;明白她手上新添的伤疤,是被滚烫的铁锅烫的。原来我随口的一句话,成了她默默努力的执念。

那年夏天,我辞去城里的工作,在老院开了家槐花点心铺。用母亲教我的法子,将槐花酿成蜜,做成糕,包成饼。店铺招牌是手绘的老槐树,枝桠间缀满雪白的花朵,树下站着穿蓝布衫的母亲,正微笑着看向远方。

小店生意意外地好。有老人尝过槐花饼后老泪纵横,说吃出了年轻时的味道;年轻情侣手牵手来买槐花蜜,说这是最浪漫的甜蜜;还有孩子蹦蹦跳跳跑来,非要缠着听槐花树下的故事。

某个雨后的黄昏,一位背着画板的姑娘驻足店前,久久凝视着招牌。她走进店里,红着眼眶说:"这棵树,和我奶奶画的一模一样。"原来她奶奶临终前,反复念叨着故乡的老槐树,还有树下那个总把槐花糕分给流浪猫的善良女人。

我忽然懂得,母亲的爱早已化作千万缕槐花香气,飘散在岁月里,温暖着无数人的记忆。就像老槐树的根,深深扎进泥土,滋养着一方土地,也滋养着代代相传的温情。

如今,老槐树越发茂盛,新抽的枝条垂到店铺窗前。每当有风吹过,满树槐花轻轻摇曳,簌簌声里仿佛又响起母亲的歌谣。我依然保持着每年酿槐花蜜的习惯,密封前总会对着瓦罐哈三口气——这是独属于我和母亲的仪式,也是永不褪色的爱的传承。

在槐花纷飞的季节里,我终于读懂了母亲的一生:她把所有的爱都放进岁月,用粗糙的双手为我撑起一片天,用无私的付出教会我什么是真正的幸福。而那些藏在槐花里的故事,将永远在时光长河中静静流淌,芬芳着每一个思念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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