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编里的旧时光

七月的热浪裹挟着蝉鸣,将整个老街炙烤得仿佛要融化。我站在阁楼斑驳的木梯上,看着积灰的横梁在热浪中微微颤动。角落那只藤编箱被蛛网缠绕,褪色的箱盖上,牡丹纹早已模糊不清,唯有铜锁还倔强地闪着冷光,像是藏着无数尘封的秘密。指尖触碰到箱面的瞬间,记忆如潮水般翻涌,砂纸打磨竹条的沙沙声、混着槐花香的夏日午后,都从记忆深处鲜活起来。

爷爷年轻时是镇上赫赫有名的篾匠,“巧手刘”的名号响遍十里八乡。老宅堂屋的墙面上,至今挂着他最得意的作品——一盏六角宫灯。那是他花了整整三个月制成的,竹骨被打磨得温润如玉,每个榫卯接口严丝合缝,不用一根钉子。糊灯面的宣纸早已泛黄,却还能看出当年用矿物颜料绘的仙鹤图,丹顶朱红、羽翼洁白,仿佛随时能冲破纸面,振翅高飞。每到逢年过节,爷爷就会在灯里点上蜡烛,暖黄的光晕透过宣纸,将仙鹤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生姿。每当有匠人路过,总要驻足赞叹:“这榫卯结构,怕是当今机器都做不出来。”

我六岁那年,父母离婚的消息像惊雷炸响。母亲提着行李箱离开的那个清晨,雨丝细密如愁。我缩在爷爷的藤编摇椅里,泪水浸透了椅面的藤条。摇椅随着我的抽泣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声响,仿佛也在陪着我呜咽。不知哭了多久,我沉沉睡去。醒来时,摇椅扶手上多了个巴掌大的竹蜻蜓,翅膀边缘刻着歪歪扭扭的“囡囡不哭”。爷爷布满老茧的手轻轻一搓,竹蜻蜓就扑棱棱飞起来,在阳光里划出金色的弧线。我追着竹蜻蜓满院子跑,笑声渐渐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十二岁生日那天,我收到了最特别的礼物。爷爷神秘兮兮地从床底拖出个樟木箱,箱盖上的铜环被摸得发亮。打开箱子的瞬间,我惊呆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他半年来的心血:会开合的竹制青蛙,只要捏动后腿,蛙嘴就会一张一合;能旋转的镂空花篮,花瓣间藏着细小的机关;甚至还有个微型竹编水车,只要倒入一小瓢水,就能吱呀转动。“这些物件啊,”爷爷摩挲着竹编蟋蟀笼,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自豪,“都是给你攒的嫁妆。等你出嫁那天,爷爷要把它们摆满婚车,让十里八乡都知道我孙女风光。”

变故发生在初三那年。学校举办艺术节,我想起爷爷教我的编织技巧,花了整整一周时间,编了个立体的凤凰灯。凤凰的羽翼层层叠叠,尾羽用彩色丝线点缀,栩栩如生。当彩灯亮起的瞬间,全场掌声雷动。美术老师激动地拉着我,说要推荐我去省重点高中的艺术特长班。可报名需要交一笔不菲的费用,父亲再婚组建了新家庭,对我的事不闻不问;母亲远嫁他乡,电话也渐渐少了。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只有爷爷偶尔接的编织活。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堂屋的地板上。我听见爷爷在堂屋唉声叹气,接着是竹条碰撞的声响。悄悄起身,我看见爷爷戴着老花镜,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挑选竹条。他的背影佝偻,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棵被风雨吹弯的老树。第二天清晨,我在桌上发现了个鼓鼓的信封,里面除了学费,还有张字条:“囡囡放心飞,爷爷的手还灵着呢。”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凑够钱,爷爷接了城里工艺品厂的订单,日以继夜编织廉价的藤椅。那些用机器切割的粗糙竹条,边缘锋利如刀,可在爷爷手里,却编出了不输精品的纹路。他的手指常常被竹条划破,缠着创可贴继续工作。过度劳累让他的视力急剧下降,有次甚至被锋利的竹刺扎穿了手掌。血珠滴在未完成的藤椅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可他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又投入到工作中。

高考前夕,我收到爷爷住院的消息。心急如焚地赶到医院时,看到他正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上还攥着半截没编完的红绳。医生说他患上了严重的腱鞘炎,手指关节肿胀变形,以后怕是握不住竹条了。我强忍着泪水,将他颤抖的手贴在脸上。爷爷却笑着说:“没事儿,等你考上大学,爷爷用嘴咬着编,也要给你编个状元帽。”

大学四年,我寒暑假都在打工,很少回家。每次视频,爷爷总举着各种半成品给我看:歪歪扭扭的手机支架、松松垮垮的钥匙包。虽然早已没了当年的精巧,我却视若珍宝,小心地收藏在宿舍的抽屉里。毕业那天,我收到了爷爷托人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件竹编的学士服,帽檐上还别着用金丝竹雕的“博士”字样。摸着精致的纹路,我仿佛看到爷爷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编织的模样。

此刻抚摸着阁楼里的藤编箱,铜锁突然“咔嗒”弹开。箱内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八个红包,每个红包上都写着日期,从六岁到三十三岁。最底下压着本泛黄的笔记本,字迹已经模糊:“今天囡囡第一次叫爷爷,编个长命锁;囡囡会走路了,编辆小推车……”泪水滴在纸页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斑。

推开窗,巷口的槐树下,不知何时支起了个藤编摊。白发苍苍的匠人戴着老花镜,正用颤巍巍的手编织着竹蜻蜓。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我又看见爷爷年轻时的模样,竹条在他手中翻飞,编织出我整个童年的梦。而那些承载着爱与回忆的藤编物件,永远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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