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像细密的银针，扎在侯小五的后颈上。
他缩了缩脖子，非但没躲，反而夸张地打了个激灵，把怀里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往上颠了颠，嘴里“嚯”了一声：
“好家伙，这老天爷的绣花针，专扎你五爷的痒痒肉！”
脚下是条泥泞不堪的山路，混杂着腐烂落叶和牲畜粪便的气味。
侯小五每一步踩下去，那双破烂草鞋都发出响亮的“噗叽”声，黏腻的泥浆顽固地包裹着脚踝。
他不仅不嫌烦，反而故意跺了跺脚，溅起一圈泥点子，嘿嘿笑道：
“七丫头，你看，像不像踩在刚出炉的芝麻糊上？可惜没糖，不然五哥给你现做一碗！”
“五哥！”身后传来带着点喘息的娇嗔。
十岁的侯小七，小脸被山风吹得红扑扑。
几缕湿透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同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背着一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同样鼓鼓囊囊的包袱。
脚步有些踉跄，但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噙着笑。
“你就知道瞎说！芝麻糊哪有这么臭的！”
侯小五哈哈一笑，露出一口不算特别整齐却显得格外有生气的白牙。
他停下脚步，转身，雨丝落在他浓黑的眉毛和总是微微上挑的嘴角上。
十二岁的脸庞，轮廓还带着少年的青涩，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山涧里被雨水冲刷过的黑曜石，骨碌碌转着，透着股与这阴冷山雨格格不入的活泛劲儿。
侯小五伸手，动作自然地帮侯小七把滑落到眼前的湿发拨到耳后。
指尖带着少年特有的热度，驱散了一丝她脸上的冰凉。
“臭？那是山里的宝贝味儿！懂不懂？”侯小五挤眉弄眼，声音清亮，在这湿漉漉的山林里传得老远。
“这叫‘百草精华泥’，敷脸上一准儿赛过城里那些夫人小姐的香膏子！回头五哥给你挖一罐，保管你用了比后山那只最水灵的小松鼠还俊！”
侯小七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脸颊更红了，刚才那点疲惫似乎也消散不少：
“五哥你尽骗人！上次你还说吃了‘金眼彪’的牙粉能夜视呢，结果黑灯瞎火的，我差点一头撞门框上！”
“咳！我可是五当家的，怎么会骗你？那是你丫头年纪小，火候不到！”
侯小五脸不红心不跳，大手一挥，做出个豪迈姿态。
“等这次把‘货’交上去，门主一高兴，指不定赏咱们点好东西，到时候五哥给你弄点真正的‘夜明砂’尝尝，保管你夜里走路跟白天似的，连耗子洞里有几粒米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口中的“金眼彪牙粉”是门里配制某种迷药的关键引子，价值不菲，此刻正安稳地躺在他怀里的包袱中。
侯小五，侯小七，皆是神偷门的弟子。
神偷门，听着威风，实则不过是这乱世边缘挣扎求存的蝼蚁。
门主楚老鬼，四个当家，加上几十号老弱妇孺，干的都是些下九流的勾当——偷鸡摸狗、溜门撬锁、偶尔劫个不入流的行商。
目标从来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老爷，而是和他们一样的底层人，只求一口饱饭，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破窝。
侯小五排行第五，靠的是一手连侯老鬼都啧啧称奇的“蛇骨柔身”术和一颗天生为“偷”而生的玲珑心窍。
侯小七是侯小五捡来的孤儿，随了他的姓，成了他在这冰冷世道里唯一想护在羽翼下的“丫头”。
他偷来的食物，会挑最好的塞给她；
他挨了罚，回来还能嬉皮笑脸地给她讲笑话；
他受伤，她掉眼泪，他反倒拍着胸脯说：“小意思，你五哥骨头硬着呢”。
雨势似乎大了些，砸在树叶上噼啪作响，更添了几分山林的阴森。
侯小五嘴里还在给小七编着“夜明砂吃了能变仙女”的瞎话。
那双骨碌碌转着的眼睛却像最机警的狸猫，早已将前方蜿蜒没入黑暗的山路，以及两侧影影绰绰、如同蛰伏巨兽的嶙峋怪石扫了个遍。
神偷门隐匿在这“落鹫山”深处多年，靠的就是这份刻在骨子里的警惕和脚下这条连野兽都嫌弃的“路”。
侯小五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风里夹杂着异样的声音，很遥远，闷雷般滚滚而来，却又比雷声更尖锐，更…混乱。
像是无数块巨大的琉璃在极高处互相撞击、碎裂，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
他脸上那灿烂得近乎没心没肺的笑容，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凝固了。
只剩下嘴角还维持着一个上扬的弧度，显得僵硬而诡异。
“五哥？”侯小七正被他逗得眉眼弯弯，见他突然停下，脸上笑容未褪，疑惑地仰头看他。
侯小五没说话。
那只刚刚还轻松拨弄她头发的手，快得如同毒蛇出洞！
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捂住了侯小七的嘴！
另一只手铁钳般扣住她单薄的肩膀，将她整个人狠狠拖拽着蹲伏下来，藏进路边一块巨大的、长满湿滑苔藓的山石后面！
“别出声！别动！”
侯小五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
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亮光的黑曜石般的眼睛，此刻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里面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悸和冰冷。
侯小七的呜咽被那只冰冷的手死死堵了回去，只剩下惊恐的泪水瞬间涌满眼眶，无声地流淌。
侯小五的身体紧紧贴住冰冷湿滑的山石，像一块失去了温度的顽石。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精神，都凝聚成一线，投向风雷滚来的方向。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不再是模糊的琉璃碎裂，而是撕裂布帛般的尖啸，混合着低沉的、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
天空，那片被雨云覆盖的铅灰色幕布，骤然被两道刺目的光芒割开！
一道是炽烈的、跳跃的金红色，如同坠落的太阳碎片，带着焚尽一切的霸道和灼热，所过之处，雨丝瞬间蒸发，留下扭曲滚烫的空气轨迹。
另一道，则是幽邃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深紫色，宛如深渊裂开的巨口，冰冷、死寂，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
两道光芒如同纠缠撕咬的太古凶兽，每一次碰撞，都爆发出无声却撼动山岳的冲击！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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