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冰冷的空气刺进肺里。
侯小五拉着还在发抖的小七，站在通铺门外。
钱串子的咒骂声像苍蝇嗡嗡响。
左臂伤口撕裂般痛着，胸口断骨也闷闷地抗议。
他死死盯着灰衣人消失的那扇破窗，又瞥向墨先生进去的那间紧闭的厢房门。
怀里的青铜碎片像块烙铁。
“五哥……”侯小七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冰凉。
侯小五没回头，只用力握紧她的手。
走？能走去哪？
棚户区是疤脸张的网，赵家更是庞然大物。
留下？钱串子不会让他们再进屋，灰衣人随时可能回来。
他目光扫过院子角落那堆劈好的柴火，又落回那扇紧闭的厢房门。
墨先生。
那个格格不入的老者。
刚才劈柴时那淡淡的一瞥……没有鄙夷。
一丝念头像野草冒出来。
他拉着小七，一步一挪，走向那间厢房。
伤口每动一下都抽痛，但他咬着牙，走到门前。
抬起右手，想敲门，又顿住。
手停在半空，沾着泥灰和血污。
门开了。
墨先生站在门内，灰布袍干净整洁。
他手里还拿着那个藤编药箱，像是正要离开。
看到门外浑身狼狈、血迹斑斑的兄妹俩，他脸上没什么意外，只是目光在侯小五左臂绷带渗出的暗红上停了一瞬，又扫过侯小七惊恐未褪的小脸。
“有事？”墨先生的声音平和，像温吞的水。
侯小五喉咙发干，嗓子哑得厉害：“求先生……给条活路。”
他声音很低，却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带着股狠劲，“我们……能干活。”
墨先生没说话，视线落在侯小五脸上。
那张还带着少年稚气的脸，此刻却像块冰冷的石头，只有那双眼睛深处，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求生火焰。
他又看向侯小七。
小姑娘死死攥着哥哥的手，小脸煞白，但那双大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有一种……
像被暴雨打过的幼苗般、极其脆弱的清澈。
院子里，钱串子探出半个脑袋，三角眼滴溜溜转，想凑过来又不敢。
墨先生的目光在兄妹俩身上停留了几息，又淡淡扫了钱串子一眼。
钱串子脖子一缩，脑袋立刻缩了回去。
“进来吧。”墨先生侧身让开门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侯小五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疲惫涌上来，差点站不稳。
他拉着侯小七，几乎是跌撞着进了厢房。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后院污浊的空气和钱串子窥探的目光。
厢房不大，但干净。
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一张铺着干净被褥的木床。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好闻的药草味。
桌上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温暖。
“坐。”墨先生指了指椅子，自己走到桌边放下药箱。
侯小五没坐。
他拉着小七站在屋子中间，像两只误闯进来的、沾满泥污的刺猬，和这干净整洁的环境格格不入。
小七紧张地看着墨先生，又看看干净的被褥，下意识地把沾满泥的脚往后缩。
墨先生打开药箱，取出一卷干净的细布，一个青玉小瓶。
他走到侯小五面前，没说话，只是示意他伸出受伤的左臂。
侯小五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那被血污泥污浸透的、胡乱包扎的灰布条。
伤势暴露在灯光下，皮肉翻卷，边缘发暗，渗着黑红的血水。
墨先生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拿起青玉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凉温和、带着草木清香的药味弥散开来。
他小心地将瓶中淡绿色的药液倒在干净布上，然后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按在侯小五狰狞的伤口上。
嘶——！
一股清凉温和的气息瞬间渗透，取代了陈草堂那烈性药粉带来的灼烧剧痛。
伤口深处那针扎火燎的感觉被迅速抚平，甚至有一丝微弱的麻痒感传来。
侯小五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紧绷的神经第一次感到一丝舒缓。
墨先生用干净的细布重新仔细包扎好伤口，手法娴熟。
他又检查了一下侯小五胸前和后背的瘀伤，手指在断掉的肋骨位置轻轻按了按。
“断骨移位不大，但内腑震伤不轻，外伤用了生肌玉露，会好得快些，内伤需静养服药。”
墨先生的声音平缓，“我这里有副方子，你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连服七日。”
他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纸笔，提笔蘸墨，手腕沉稳，在纸上写下几行工整的药名和分量。
写罢，他将药方递给侯小五。
侯小五接过那张带着墨香的纸。
上面的字他大多不认识，但纸张的柔软和墨迹的工整，都透着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干净有序的气息。
他捏着药方，没说话。
墨先生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一直紧张不安的小七身上。
小七被他一看，立刻低下头，小手紧紧抓着侯小五的衣角。
墨先生走到小七面前，蹲下身，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丫头，别怕。”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方方正正、晶莹剔透的淡黄色糖块，散发着清甜的桂花香气。
“来，拿着。”
小七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那漂亮的糖块，又看看墨先生温和的眼睛，犹豫了一下，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最小的。
糖块入手温润，清甜的香气钻进鼻子。
“吃吧。”墨先生微笑道。
小七把糖块放进嘴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孩子气的、带着点甜意的笑容。
墨先生看着小七的笑容，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站起身，对侯小五道：“天云城的水，比这黑水巷浑得多，你们这点本事，在里面活不过三天。”
他语气平淡，却像冰冷的石头砸在侯小五心上。
侯小五握紧了拳头。
“想活命，想护住这丫头，”墨先生的目光扫过小七，又落回侯小五脸上，“跟我走，我在城里有个小药铺，缺个打杂跑腿的，包吃住，没工钱，干不干？”
侯小五猛地抬头。
天云城！那个传说中遍地是机会、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墨先生要带他们进城？为什么？图什么？
无数疑问在脑子里翻腾。
但看着墨先生那双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再看看身边小七含着糖、露出一点点笑容的小脸……
他没得选。
“干！”侯小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斩钉截铁。
墨先生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收拾一下，天亮就走。”
他走到桌边坐下，闭目养神，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笔寻常的交易。
侯小五拉着小七，默默走到房间角落，靠着墙滑坐在地。
他小心地将那张药方折好，塞进怀里，和那卷暗金皮卷、青铜碎片放在一起。
闭上眼，再次引导起体内那股微弱冰凉的气流。
这一次，在墨先生那清凉药液的辅助下，气流似乎顺畅了些，温和地滋养着伤处。
小七靠在他身边，含着糖，大眼睛望着闭目养神的墨先生，又看看哥哥，小脸上残留着惊惧，但那双眼睛深处，第一次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窗外的天色，开始透出一点灰白。
墨先生坐在桌边，闭着眼，手指却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推演着什么。
他腰间，一块不起眼的、颜色温润的青玉挂坠，在油灯的光线下，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流光。
厢房里很安静，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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