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黑水巷还浸在湿冷的雾气里。
悬壶居的马车停在福缘客栈后院,是辆半旧的青篷车,拉车的黑马打着响鼻。
钱串子缩在门边,三角眼盯着墨先生把最后一个小藤箱放进车里,又扫过跟在墨先生身后、像两个小泥猴的兄妹,脸上堆着假笑:“墨先生慢走,下次再来啊……”
墨先生没理他,只对侯小五和小七点了下头:“上车。”
车厢里不大,铺着干净的草席,放着几个捆好的藤箱和药材包,一股好闻的药草香盖过了外面的污浊气。
侯小五拉着小七爬进去,缩在角落。
他后背的伤碰到车壁,疼得他吸了口气。
墨先生坐在车辕另一边,车夫是个沉默的独眼汉子,一甩鞭子,黑马迈开步子,青篷车碾过坑洼的石板路,吱呀作响,驶出了黑水巷。
天光渐亮。
马车穿行在越来越宽的街道上。
路两旁的房子从歪扭的砖木,渐渐变成齐整的青瓦白墙,铺面也多了起来,挂着各色招牌:
粮店、布庄、铁匠铺子……
空气里的味道从垃圾腐臭,变成了早点摊子的面香、牲口的臊气,还有脂粉和香料混杂的怪味。
人声也嘈杂起来,叫卖声、车马声、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
小七趴在车窗边,小脸贴着窗缝,大眼睛里全是惊奇。
侯小五也看着外面。
天云城,这就是天云城。
比棚户区大得多,也乱得多。
他看到了挎着腰刀、眼神凶悍的城卫军在街角巡弋;
看到了穿着绫罗绸缎、摇着扇子走过的富家公子;
也看到了衣衫褴褛、蜷缩在墙根下的乞丐。
光鲜亮丽下,藏着更多的眼睛,更多的算计。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青铜碎片和那卷暗金皮卷。
马车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青石板街。
街道不宽,两旁是些老旧的铺子。
悬壶居的招牌挂在街角,是块半旧的木匾,字迹古朴。
铺子不大,门脸收拾得干净。
门前几级石阶,门板卸开了半边。
车停在门口。
墨先生下车,推开门走了进去。
侯小五拉着小七跟上。
铺子里光线柔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的草药气味,却不刺鼻。三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药柜,无数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药名标签。
靠窗一张长条木案,上面放着捣药的石臼、切药的铡刀、称药的戥子。
角落里一张矮榻,铺着干净的草席。
整个地方简朴,却透着一种安稳有序的气息。
一个穿着青布短褂、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拿着鸡毛掸子,踮着脚在掸药柜高处的灰。
听到动静,他回过头,看到墨先生,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先生回来了!”
目光扫过后面跟着的侯小五和小七,笑容顿了顿,眼神里带着点好奇和审视。
“嗯。”墨先生应了一声,指了指侯小五和小七,“阿木,这是小五,这是小七,以后在铺子里帮忙,你带小七去后院灶房,让张婶给她找点吃的,换身干净衣裳,小五,”
他转向侯小五,“你跟我来。”
叫阿木的少年放下掸子,走过来,对小七露出个友善的笑:“小丫头,跟我来。”
小七看看侯小五,得到他点头,才怯生生地跟着阿木从柜台后的小门去了后院。
墨先生走到靠窗的木案边,拿起戥子,又从药柜拉开几个抽屉,动作娴熟地抓出几味药材,放在小铜秤上称量。
他头也没抬:“认得字吗?”
侯小五摇头。
“药材名字呢?”
侯小五还是摇头。
墨先生没说什么,把称好的药材用黄纸包好,系上纸绳,放到一边。
又从案下拿出一个半旧的陶钵和一柄小药杵,放到侯小五面前。
旁边放着一些晒干、卷曲的暗褐色根茎。
“柴胡根。捣碎。”墨先生言简意赅。
侯小五看着陶钵和药杵,又看看那些干硬的根茎。
他伸出右手,拿起药杵。
药杵入手沉甸甸的。
他学着墨先生的样子,抓了一把柴胡根放进钵里,举起药杵,用力砸下去。
咔嚓!
干硬的根茎碎裂开来。
但用力过猛,几块碎片飞溅出来,掉在案上。
墨先生没说话,只是看着。
侯小五抿紧唇,放轻了力道,一下,一下,耐心地捣着。
药杵撞击陶钵,发出沉闷规律的声响。
他左臂的伤口在动作下隐隐作痛,但墨先生那清凉的药膏似乎起了作用,痛感还能忍受。
他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上,控制着力道,让每一杵都落在实处。
渐渐地,钵里的根茎变成了均匀的碎末。
墨先生看着他捣好的药末,微微颔首,又拉开另一个抽屉,抓出一把带着小刺的青色草叶:“夏枯草,切寸段。”
侯小五放下药杵,拿起案上那把铡刀。
刀身乌黑,刃口闪着寒光。
他小心地拿起一根夏枯草,放在铡刀下,另一只手压住刀背,用力按下。
铡刀落下,草叶应声而断,切口整齐。
他有了点信心,动作快了些,很快切好一小堆。
墨先生没再吩咐,走到另一边,拿起一本纸页泛黄的书册翻看,仿佛侯小五不存在。
侯小五也不出声,默默地捣药、切药。
铺子里很安静,只有药杵的捣击声、铡刀的切割声和墨先生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窗棂,在铺子里投下温暖的光斑。
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和药香。
这种安静有序,和棚户区的混乱污浊、福缘客栈的肮脏危险,截然不同。
侯小五紧绷的神经,在这单调重复的劳作和安稳的气息里,第一次真正地、缓缓地松弛下来一丝。
左臂伤口的麻痒感似乎更明显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院传来脚步声。
小七跟在阿木后面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小袄和布裤,虽然旧,但洗得发白。
脸上和手上的泥污也洗干净了,露出原本清秀的小脸,只是嘴角的淤青和指印还很明显。
头发被阿木笨拙地梳成两个小揪揪,用红头绳绑着。
她怯生生地站在柜台边,大眼睛看着正在捣药的侯小五,又看看看书的墨先生,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阿木笑着对墨先生说:“先生,张婶给她找了身衣裳,还吃了碗面片汤。”
墨先生抬起头,目光落在小七身上,那眼神依旧平和,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放下书册,走到柜台后,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粗陶小药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薄荷香气飘散出来。
他用指尖沾了点里面淡绿色的药膏。
“过来。”墨先生对小七说。
小七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
墨先生弯下腰,动作很轻,将那带着薄荷清香的药膏,小心地涂抹在她嘴角的淤青和小脸上的指印上。
药膏冰凉,小七舒服地眯了下眼。
“阿木,”墨先生直起身,“带小七认认铺子里的药材。先从柜子下面那几样常用的开始。”
“哎!”阿木应了一声,热情地招呼小七,“来,小七,你看这个抽屉,里面是甘草,甜的!这个里面是黄连,苦得要命!还有这个……”
小七被阿木拉着,好奇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和晒干的草药,暂时忘记了害怕。
侯小五停下捣药,看着妹妹脸上那点清凉的药膏,又看看墨先生重新拿起书册的侧影。
他低下头,继续捣着钵里已经细碎的柴胡末,动作更稳了些。怀里的青铜碎片贴着他的心口,传递着稳定的温热。
悬壶居的白天,在药香和规律的捣药声中,安静流淌。
后院灶房的方向,飘来淡淡的米粥香气。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