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臭、劣质熏香、积年的灰尘味——混成一股陈三钱最熟悉的腌臜气，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淤积在四海典当行狭窄的店堂里，直往他鼻腔深处钻。
正是午后最惫懒的时辰，阳光有气无力地斜照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柜台前那张唾沫横飞、激动得通红的脸。
“陈兄弟！陈小哥！你睁开眼好好看看！” 泼皮王二狗几乎把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油腻发亮的柜台上，挥舞着手里一只成色浑浊的玉镯子，唾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甚至凉飕飕地落在了陈三钱的手背上，“这可是我家压箱底的祖传宝贝！正儿八经的羊脂玉！瞧这水头，这温润劲儿！少说二十块下品灵石！要不是手头实在紧得揭不开锅了，谁舍得把这传家宝拿出来？”
陈三钱微微后仰，避开了那热情过度的口水攻势。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学徒青衣，袖口和领子早已磨出了毛边。
十八岁的脸上，习惯性地堆砌起一层麻木而世故的笑容，嘴角恰到好处地向上弯着，仿佛被无形的线提着。
只有那双藏在柜台阴影里的眼睛，泄露出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丝被生活反复摩擦后生出的厌烦。
他像看一出演烂了的滑稽戏，看着王二狗卖力地表演。
“王二哥，” 陈三钱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柜台伙计特有的油滑腔调，慢悠悠地响起，却像根针，精准地戳破了王二狗鼓胀的气球，“行规您懂。咱吃这碗饭的，靠的就是眼力吃饭，不敢说有多准，但糊口混日子的本事还是有的。”
他用两根指头拈起那镯子，对着门口那点稀薄的光线虚虚一晃。
镯子灰扑扑的，毫无光彩。“玉质驳杂，” 他慢条斯理地吐出第一个词，指尖在镯体上几个颜色明显深得不自然的沁色处点了点，“喏，这沁色，浮夸得厉害，像是拿药水硬生生泡出来的。”
最后，他的指节重重敲在镯子内侧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您再瞧瞧这儿，豁口边上的磨损，” 陈三钱抬起眼皮，脸上那层麻木的笑纹丝不动，眼神却像剔骨刀，“这豁口，加上这磨损的痕迹，啧啧，王二哥，您这传家宝，传了至少三代人了吧？怕是祖宗们戴着它下地干活、上山砍柴，一代代磨出来的？”
他松开手，镯子“啪嗒”一声落在柜台的破绒布上。
“三块下品灵石，” 陈三钱身体往后一靠，倚在同样油腻的椅背上，双手交叉搁在微微发福的小腹前，语气斩钉截铁，“爱当不当。”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都比你演得像真。 他心底无声地嗤笑，一股子铁锈和腐肉混合的腥气仿佛又萦绕在鼻尖。
那是他早已封存、却从未真正遗忘的过往。
三块灵石，已经是这破烂玩意儿能榨出的油水顶天了。
再多一个子儿？柜台后面那个吝啬得能榨干石头里最后一滴油的赵老抠，真能活剥了他一层皮去。
王二狗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涨红迅速褪去，变得有些发青。
他瞪着陈三钱，眼神凶狠，像是要扑上来咬人。
柜台里的少年学徒却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只是那层麻木的市侩笑容里，透出点磐石般的硬气。
僵持了大约三个沉重的呼吸。
“……操！” 王二狗猛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当铺门口的青石板上，一把抄起那三块灰扑扑、指甲盖大小的下品灵石，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
他恶狠狠地剜了陈三钱一眼，像是要把这张年轻又油滑的脸刻进骨头里，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着“小赤佬”、“没眼光的穷酸胚”，转身一头撞开帘子，消失在门外浑浊的光影里。
陈三钱脸上的笑容在王二狗背影消失的瞬间就垮塌下来，快得像从未存在过。
他面无表情地拿起一块看不出原色的抹布，用力擦拭着刚才王二狗唾沫溅到的地方，动作麻利又带着股说不出的烦躁。
账簿摊开，他用一支秃了毛的硬毫笔蘸了点劣质的墨汁，在“王二狗”的名字后面，歪歪扭扭地记下“杂玉镯一，当三灵”。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眼扫了扫门外，仿佛王二狗还在那儿，用一种刻意拔高、带着点虚假热络的油滑腔调喊了一句：“王二哥慢走啊！下次有好货，可得想着点兄弟！” 声音在空荡的店铺里撞了个来回，消散在浑浊的空气里，只剩下驱赶蚊蝇般的余韵。
这小小的插曲并未打断当铺里固有的、令人窒息的节奏。
一个角落里，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正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布包袱，对着一个不耐烦的伙计低声啜泣，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当家的临走就留下这点念想了…求您…求您多给点…” 她的哀求淹没在伙计冷淡的“最多五块灵砂”的报价里。
另一边，一个贼眉鼠眼、缩头缩脑的汉子，眼睛滴溜溜乱转，飞快地从怀里摸出几件带着泥土气的零碎物件，压低了声音对另一个伙计说着什么，显然是见不得光的销赃勾当。
再往门口看，一个穿着绫罗绸缎、却面有菜色的年轻人，强装镇定地踱着步子，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柜台，手里死死捏着一个锦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像是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握着偷来的赃物。
贪婪、绝望、欺诈、强撑的体面…像一层层油腻的污垢，涂抹在四海典当行这个小小的舞台上，日复一日，永不落幕。
日头又西沉了几分，透过门板上半截糊着的油纸，将斜长的、昏黄的光影投在布满灰尘和脚印的地面上。
就在那光影的边缘，门口的光线，毫无征兆地暗了一瞬。
一个佝偻、枯瘦的身影，堵在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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