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深入骨髓的冷。
不是铁面判官带来的那种冻结血液的寒冰之冷，而是一种从内而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热量的空虚之冷。
陈三钱蜷缩在库房最深处、几个巨大霉变货箱形成的夹角里，背脊紧贴着冰冷粗糙、散发浓烈朽木气味的箱壁，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只换来更深的寒意。
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把沾满泥污、暗红锈迹斑驳的破旧匕首。
冰冷的触感紧贴掌心，匕首深处那股如同沉睡古兽呓语般的微弱震颤感，似乎与丹田枯竭逆灵根的联系更加清晰了一丝，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却驱不散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冰冷。
伪造玄阴判令！
白小蝉那闪烁着疯狂与贪婪的眼睛，那“深海玄沉铁母”、“万年阴槐木芯”、“九幽噬魂砂”等如同天方夜谭般的材料清单，还有那句“欠我一条命”的冰冷索求……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这哪里是生路？分明是跳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更绝望的陷阱！
而玄阴令那“三日”的冰冷通牒，如同悬顶的铡刀，每一刻都在缓慢却坚定地下落。
巨大的压力、恐惧、疲惫和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感，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
他只能死死攥着匕首，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锚点，意识在昏沉的边缘艰难地漂浮。
库房深处，赵四海那片被黑暗吞噬的角落，依旧死寂一片。
那老东西自从铁面判官离开后，就再无声息，如同彻底融入了这片腐朽的黑暗。
但陈三钱知道，他一定在。那双浑浊的眼睛，或许正透过黑暗，冰冷地注视着自己这条在绝境中挣扎的……鱼。
就在陈三钱的意识几乎要被疲惫和冰冷彻底淹没时——
库房那扇厚重的、布满虫蛀孔洞的木门，被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奇异韵律的“笃笃”声敲响了。
不是粗暴的撞击，也不是寻常的拍打。
那声音清脆、稳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灵感，如同玉石轻轻叩击千年寒冰，穿透了库房浓重的霉味和死寂，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陈三钱瞬间惊醒！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开，警惕地投向门口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是谁？钱满仓的人？巡海司？还是……玄阴老祖派来的催命鬼？！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破匕首，身体如同受惊的壁虎，无声地向货箱阴影的更深处缩去。
门外，敲门声停顿了片刻。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冰泉滴落玉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非人的平静：
“四海典当行？取货。”
取货？
不是找麻烦？
陈三钱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滞，但警惕丝毫未减。在这节骨眼上，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库房深处那片浓稠的黑暗里，终于有了动静。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脚步声响起。
赵四海那佝偻的身影，如同从阴影里直接剥离出来，提着那盏光线昏黄摇曳的油灯，步履蹒跚地走向库房大门。
昏黄的灯光跳跃着，照亮了他布满褶子的老脸。
浑浊的眼睛低垂着，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麻木和……疲惫？
他走到门前，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厚重的门板，用那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问道：
“取何物？凭证？”
门外那空灵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波澜：“癸字库，东三排，底格。无凭证。以物易物。”
以物易物？无凭证？
陈三钱的心头疑窦更深。这不合规矩！赵四海这老狐狸最重规矩！
赵四海浑浊的老眼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闪烁了一下。
他没有再问，只是伸出枯瘦如同鸡爪般的手，极其缓慢地拉开了沉重的门闩。
吱呀——
库房大门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微凉的、带着当铺街特有喧嚣和劣质香料味的气息涌入，瞬间被库房内浓重的霉味吞没。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来人身材颀长，穿着一件式样极其简洁、却绝非凡品的深紫色长袍。
袍服的材质非丝非麻，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如同流动暗夜般的深邃光泽。
长袍的领口、袖口和下摆边缘，用几乎同色的、更加深邃的丝线，绣着极其繁复、如同星辰轨迹般不断变幻的暗纹！
这些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仿佛将一片微缩的星空披在了身上。
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张面具。
一张同样呈现出深邃紫色、材质温润如玉的面具。
面具造型流畅，覆盖了鼻梁以上的部分，只在眼睛处留下两个深邃的孔洞。
面具表面光滑无比，没有任何雕刻或纹饰，只有一种内蕴的、如同星云流转般的微光在缓缓波动。
这微光映衬着面具下那双唯一暴露在外的眼睛——
那眼睛……瞳孔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银白色！
如同冻结的月华，没有任何焦点，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浩瀚无垠、如同亘古星空般的深邃与……非人的漠然！
目光扫过之处，仿佛连时间都为之凝滞。
星陨阁！
陈三钱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装束，这面具，这眼神……与账册残页上提到的、用“亮晶晶石头”换走老物件的“星陨阁使者”描述完全吻合！
使者进入库房，没有看角落阴影里的陈三钱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他那双银白色的、如同星海般的眼瞳，径直落在赵四海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上，声音依旧空灵平静，没有丝毫起伏：
“癸字库，东三排，底格。丹炉。”
赵四海浑浊的老眼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说话，只是佝偻着背，提着油灯，步履蹒跚地朝着库房最深处、那个堆放着最多陈旧废弃物品、灰尘积得最厚的角落走去。
陈三钱屏住呼吸，蜷缩在货箱的阴影里，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着赵四海的背影和那个星陨阁使者。
使者静静地站在原地，深紫色的星纹长袍在昏暗中仿佛能吸收光线，面具下那双银白色的眼瞳如同凝固的星辰，漠然地注视着赵四海在灰尘中翻找的动作。
整个库房只剩下赵四海翻动杂物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终于，在堆积如山的破铜烂铁、朽木碎瓷深处，赵四海弯下腰，极其费力地从最底层拖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丹炉。
一个……极其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破败不堪的旧丹炉。
丹炉大约半人高，通体呈现出一种黯淡无光的灰黑色，像是被烟火熏烤了无数岁月。
炉身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将原本可能存在的纹路完全掩盖。炉盖歪斜地盖着，边缘缺了一个小口。
三只炉足中有一只明显短了一截，使得整个丹炉向一侧倾斜。
炉壁上还有几道清晰的裂痕，如同丑陋的伤疤。
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件被遗弃在角落、等待熔炉回收的废品。
赵四海将那布满灰尘的旧丹炉拖到使者面前，浑浊的老眼看向对方。
星陨阁使者那银白色的眼瞳，极其轻微地在丹炉上扫过，没有任何停留，仿佛确认无误。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是一只同样戴着深紫色、绣着星纹暗纹手套的手，手指修长而稳定。
他的掌心，托着几块石头。
石头不大，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形状并不规则。
但它们的质地，瞬间攫住了陈三钱所有的注意力！
纯净！
难以言喻的纯净剔透！
如同最纯净的水晶凝结而成，却又比水晶更加温润内敛！
它们内部没有丝毫杂质，通体散发着一种柔和、却异常精纯的乳白色光晕！
这光晕并不刺眼，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最本源、最精纯的能量，仅仅是远远看着，陈三钱就感觉丹田深处那枯竭的逆灵根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悸动！
如同干涸的河床感应到了上游的水汽！
灵晶！
绝对是账册残页上提到的“亮晶晶石头”！是远超普通灵石的精纯能量结晶！
使者手掌微微一倾。
几块散发着柔和乳白光晕的纯净灵晶，如同星辰坠落，无声地落入赵四海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掌心。
那柔和的光芒，映照着赵四海浑浊的老眼和他掌心的纹路，形成一种诡异而强烈的对比。
“成交。”星陨阁使者那空灵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宣告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旧丹炉一眼，也没有等赵四海有任何回应。
深紫色的星纹长袍如同流动的暗夜，微微拂动。
他伸出那只戴着星纹手套的手，极其随意地、如同拈起一片羽毛般，轻轻搭在了那布满灰尘、歪斜破旧的丹炉炉盖上。
嗡！
一声极其极其轻微、仿佛来自丹炉深处、又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嗡鸣，在库房死寂的空气中荡开一丝涟漪。
下一刻，那半人高的旧丹炉，连同炉盖上那只戴着星纹手套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扭曲、压缩，瞬间化作一道模糊的、深紫色的流光！
流光一闪而逝！
如同从未出现过！
库房里，只剩下赵四海佝偻的身影，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孤零零地站在堆积的杂物和厚厚的灰尘之中。
他的掌心，托着那几块散发着柔和乳白光晕、蕴含着精纯能量的纯净灵晶。
星陨阁使者……和那破旧的丹炉……消失了！
如同幻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三钱蜷缩在货箱的阴影里，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擂击！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丹炉……那破旧不堪的丹炉……在被使者触碰的瞬间，炉壁上那几道丑陋的裂痕深处，似乎极其极其隐晦地……闪过了一缕微弱到近乎错觉的、暗金色的流光！
那流光一闪而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和……神异！
那不是普通的废品！
那丹炉……绝对有古怪！星陨阁付出几块价值连城的纯净灵晶，只为换走这么一个“破炉子”？！
巨大的震撼和更深的疑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和冰冷！
他死死盯着赵四海掌心那几块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灵晶，又猛地看向使者消失的地方，最后，目光死死定格在库房角落、那个刚刚被拖出丹炉、此刻只剩下一个积满灰尘的凹坑的位置！
丹田深处，逆灵根的悸动仍未平息。
袖中，那块冰冷的仙元石瓦片残片，也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冰凉震颤。
星陨阁……灵晶……旧丹炉……韩立遗府？
几道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瞬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轮廓！
赵四海依旧站在原地，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低垂着，只看着掌心那几块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纯净灵晶。
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褶子的脸上跳跃，看不清表情。
他缓缓合拢手掌，将那柔和的光芒彻底掩盖在粗糙的掌纹里。
然后，他如同一个设定好的木偶，提着油灯，步履蹒跚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库房深处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走去。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库房里回荡，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尘埃之上，留下模糊的脚印。
经过陈三钱藏身的货箱夹角时，赵四海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易，那几块价值连城的灵晶，还有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眼中燃烧着巨大疑惑和贪婪的学徒，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佝偻的背影，最终再次被库房深处的黑暗彻底吞没。
只留下陈三钱一人，蜷缩在冰冷的货箱阴影里，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把沾满泥污、暗红锈迹斑驳的破旧匕首。
他缓缓摊开左手。
掌心空空如也。
只有刚才因极度震惊和紧张而掐出的、几道深深陷入皮肉的月牙形血痕。
但他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贪婪地，投向了赵四海消失的方向……或者说，是投向了那几块被赵四海握在掌心、带入了黑暗的纯净灵晶！
灵晶……那精纯的能量……
如果能得到一块……哪怕半块……是否能缓解丹田的枯竭？是否能……让他有力量去搏那一线生机？！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当票碎片·无名账册】
癸卯年七月初七，晨，库房死寂。
收：
星陨紫袍影——一道（星纹流转，银瞳漠然）。
纯净灵晶光——数缕（乳白温润，能量精纯慑灵根）。
旧丹炉暗金痕——惊鸿一瞥（裂痕深处，神光隐现）。
支：
枯竭灵根悸动——加剧（灵晶诱惑）。
滔天疑云——再起（丹炉何秘？星陨何求？）。
铤而走险念——萌生（灵晶惑神）。
备注：
紫袍掩星轨，银瞳漠苍生。
灵晶落污掌，丹炉化流光。
裂痕藏暗金，疑云锁深库。
三日铡刀悬，灵晶或为续命丹？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