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渊边缘

1400年的刻度,在伏羲冰冷精准的计时器上,归零。

星图上,那个执着前行的光点,终于触碰到了代表开普勒452b恒星系外围奥尔特云边缘的虚拟边界线。这里,距离那颗被寄予了所有希望的星球,仍有数万亿公里之遥,但无形的引力之手,已然轻轻搭上了飞船的肩头。

女娲的银色光球,在寂静的舰桥中无声地加速流转。跨越1400年的漫长守望,她的核心程序终于触发了那串被命名为“晨曦之触”的终极指令。数据流如同解冻的春潮,瞬间涌向飞船每一个沉睡的角落。

遍布舰体的维生主控节点被逐一激活。维持了14个世纪的低温循环系统,开始以极其精密的速率,逐区、逐舱、逐单元地提升温度。冰冷如墓穴的休眠舱内,支撑材料开始释放出模拟自然体温的柔和暖意。循环管道中,维持液的成分被女娲精确调控,减少深度镇静成分,缓慢注入富含能量代谢底物和神经活化因子的新配方。沉睡的细胞,如同被春风唤醒的种子,开始从最深沉的停滞中,极其缓慢地复苏。

连接着每一位乘员大脑皮层的神经链接接口,亮起了柔和的蓝色引导光。女娲启动了唤醒序列的第一步——浅层神经诱导。微弱的、模拟自然苏醒节律的生物电信号,如同温柔的潮汐,轻轻拍打着意识那冰封的堤岸。在伏羲共享的外部星图背景数据支持下,女娲甚至开始向部分乘员(主要是科学家和指挥官)的潜意识层,注入关于当前位置(“抵达目标星系外围”)、时间流逝(“1400标准年”)以及首要任务(“准备减速入轨”)的关键信息碎片,如同在梦境边缘放置的路标。

几乎在女娲启动唤醒程序的同时,伏羲的金色几何体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高频运算状态。它的“感官”全功率开启,如同最警惕的哨兵,扫描着飞船即将进入的、这片被目标恒星引力扭曲的空间。奥尔特云,这片由冰冻天体碎片构成的巨大球壳,其物质分布远比太阳系稀疏,但每一块未被探测到的冰岩,在0.6c的相对速度下,都将是毁灭性的炮弹。伏羲的引力波探测器阵列功率全开,绘制着前方空间的引力微透镜地图;深空雷达以最大功率脉冲,勾勒着隐匿冰体的轮廓;主引擎矢量喷口和姿态控制推进器阵列完成了最终自检,进入热备状态。它的核心只有一个冰冷的指令:确保飞船在唤醒过程中及随后的剧烈减速下,结构完整。

非核心区域的照明系统,在主能源线路的嗡鸣中,由舰桥开始,如同涟漪般逐层点亮。柔和的白光驱散了长达14个世纪的绝对黑暗,照亮了布满岁月尘埃的通道、舱壁和休眠舱门。休眠舱门上的绿色指示灯,脉动频率开始加快,如同无数颗加速跳动的心脏。

谢南川的意识,沉沦在无梦的深海底部。1400年的时光,于他而言,只是一片绝对虚无的空白。然后,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像投入冰湖的阳光,悄然渗入。随之而来的,是感知的回归——沉重,无法形容的沉重,仿佛灵魂被浇筑在冰冷的铅块里。接着是痛,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弥漫性的、源自每一个细胞的酸胀和撕裂感,如同全身的肌肉纤维都在无声地哀嚎。干渴,火烧火燎的干渴,从喉咙深处蔓延开来。

他听到了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自己身体内部——血液在血管中重新奔流时沉闷的轰鸣,心脏如同生锈的引擎,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艰涩的摩擦声,在空旷的颅腔内回响。肺部每一次扩张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贪婪地攫取着舱内那带着奇异甜香、却依旧冰冷的空气。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

视野是模糊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结满冰霜的毛玻璃。只有舱内柔和的白色顶灯,在视网膜上留下一个炫目的光斑。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试图聚焦。思维如同冻结的齿轮,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刺耳的噪音和巨大的阻力。

我是谁?

我在哪?

为什么……这么痛?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狂风吹起的落叶,在意识的漩涡中翻滚、碰撞:蓝星破碎的黄昏……航天港震耳欲聋的轰鸣……林海那充满蛊惑的“新纪元”演讲……还有……思怡!那双沉静如海、却蕴藏着风暴的眼睛!

“思…怡…”他用尽全身力气,喉咙里挤出嘶哑不成调的两个字。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比身体的痛苦更甚。1400年的空白之后,第一个清晰浮现的念头,是关于她是否安好。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温和、带着抚慰力量的女声,直接在他意识中响起,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谢南川指挥官,欢迎回归。我是女娲。您已安全结束深度休眠。当前时间:深空航行标准时第1400年1日。位置:开普勒452b恒星系奥尔特云外围。飞船即将进入主减速阶段。您的生命体征稳定,但苏醒初期会有强烈不适感,这是正常现象。请保持镇定,缓慢恢复肢体感知。岳思怡博士的生命体征同样稳定,正在苏醒进程中,遗憾的是,有15个休眠仓无法成功唤醒……“

“女娲……1400年……思怡安全……”这些关键词如同锚点,瞬间稳住了他即将被混乱吞没的意识。巨大的、如同溺水者获救般的释然感涌上心头,几乎压倒了身体的痛苦。他用力地、极其缓慢地眨动眼睛,他正努力驱散眼前的模糊。

最后的那一句:”15个休眠仓无法成功唤醒……“谢南川很是痛心,这一声,说明有15人在漫漫征途中,在女娲不可察中丢掉了生命。虽痛心,好在这个数据,还在谢南川接受的范围内。

这时,又听伏羲报告说:”减速序列启动前最后校准完成。引力陷阱模型确认。奥尔特云稀疏区扫描通过,无显著威胁。全体乘员唤醒进程同步率97.3%,符合预期。“

伏羲那低沉平直的声音也加入通讯,带来外部的冰冷现实。

“减速……”谢南川的思维齿轮艰难地咬合着,属于指挥官的警觉本能开始压过痛苦苏醒过来。他尝试着活动手指,那感觉如同在操纵不属于自己的、锈死的机械。每一次微小的屈伸,都伴随着肌肉和关节撕裂般的剧痛和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但他强迫自己继续,一点一点,从指尖,到手掌,再到手臂……

舰内广播系统,那冰冷而精准的合成女声,时隔六百年,再次响彻每一个刚刚点亮灯光的角落:

”全体乘员注意:深眠程序已终止。死亡15人,余下1238人唤醒进程完成。“

”当前时间:深空航行标准时第1400年1日。“

”当前位置:开普勒452b恒星系奥尔特云外围。“

“飞船即将执行主减速程序。请所有人员留在休眠单元内,固定好身体,保持镇定。重复,请留在休眠单元内,固定好身体,保持镇定。”

“减速过程将伴随高过载与剧烈震动。”

“祝各位苏醒者,重归征途。”

广播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刚刚恢复光明的舰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各个休眠舱区域,压抑的痛哼声、剧烈的咳嗽声、迷茫的询问声、因广播内容而骤然加剧的喘息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痛苦与初醒惊愕的声浪。人们挣扎着,在巨大的生理不适和广播带来的紧张信息中,努力找回对身体的控制和理智的判断。

“伏羲,执行‘归巢’协议!主引擎,反转点火!最大推力!”

谢南川嘶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通过舰长权限通讯频道,响彻舰桥,也传递到伏羲的核心。

“指令确认。主引擎反转点火。推力输出:100%。”伏羲的声音毫无波澜,但命令下达的瞬间,整个飞船的结构都发出了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共鸣!

轰——!!!

不再是推进时的低沉咆哮,而是一种山崩海啸般的、狂暴无匹的怒吼!飞船尾部,那巨大的主引擎喷口,原本用于喷发幽蓝色等离子流推动前进的巨口,此刻骤然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深渊!狂暴到足以扭曲空间的能量洪流,被强行约束、反转,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炽白到无法直视的毁灭光矛,狠狠喷向前方的虚空!

减速!不是温和的刹车,而是用最狂暴的力量,将自己狠狠“推”离那致命的亚光速!

巨大的惯性力量,如同无形的亿万钧巨锤,从飞船前进的方向狠狠砸来!所有在舱内挣扎着试图起身或移动的人,瞬间被这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死死按回了休眠槽!谢南川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背部,胸腔被巨大的压力挤压得几乎无法呼吸,眼球胀痛,视野边缘瞬间被黑暗吞噬!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整个舰体在狂暴的推力下剧烈颤抖,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休眠舱的固定结构吱呀作响,舱内的物品(如果有的话)瞬间被甩向舱壁!

“护盾全功率!能量输出集中于舰首!”谢南川在巨大的过载中嘶吼,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挤出来。

“护盾最大阈值激活!能量导向完成!”伏羲的回应被引擎的咆哮和舰体的**掩盖了大半。

观察窗外(如果此时有人能抬头看),景象已变得光怪陆离!并非星辰向后飞逝,而是前方整个宇宙的景象,在飞船自身狂暴减速带来的相对论效应下,发生了恐怖的畸变!所有的星光被疯狂地拉长、扭曲,如同被投入漩涡的彩色丝带,汇聚成一片炫目而混乱的、流向飞船侧后方的光之瀑布!飞船仿佛正一头撞进一个由扭曲光线构成的、不断旋转的万花筒隧道!而飞船正前方,那用来抵消前进动量的、喷射出的炽白尾流,则如同在黑暗中燃烧的白色太阳,刺目欲盲!

震动!持续的、高频的、仿佛要将整艘船拆散架的剧烈震动!来自于引擎核心那狂暴到极致的能量输出,也来自于飞船结构对抗这毁灭性推力的**。休眠舱内的人们,如同被扔进了高速运转的离心机,承受着远超训练极限的持续过载,意识在剧痛、眩晕和巨大的生理压力下苦苦支撑。

时间在痛苦和轰鸣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航速:0.5c…0.45c…0.4c…”伏羲冰冷的倒计时如同地狱的丧钟,在谢南川模糊的意识边缘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暴的推力感开始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减弱趋势。引擎的怒吼声调似乎降低了一个分贝。舰体的震动幅度,也略微平缓了一丝。

“航速降至0.3c。奥尔特云核心区已安全穿越。进入恒星系内层空间。引力辅助轨道计算中…准备进行第二阶段矢量减速与姿态调整。”伏羲的报告带来一丝喘息之机。

谢南川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濒死的鱼。眼前的黑暗逐渐褪去,视野里是休眠舱顶刺目的灯光和自己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的拳头。他能感觉到汗水浸透了作战服,紧贴在冰冷的休眠槽上。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投向舱内的通讯屏幕。屏幕上自动切换到了飞船前向观测镜头传回的实时画面。

狂暴扭曲的光之隧道消失了。

前方,是一片相对“正常”的星空。

而在那片星空的中央,一颗散发着稳定、温暖金色光芒的恒星,正静静悬浮着。

这便是一颗陌生的恒星——开普勒452。

在它的光芒映照下,视野的更前方,一颗巨大的星球,已经清晰地占据了画面中心!

它并非地球那样的蔚蓝宝石。主色调是一种奇异的、柔和的橙褐色,如同被夕阳浸染的古老丝绸。巨大的、形态诡谲的深棕色斑块如同大地的伤痕,又像某种活物的脉络,蜿蜒盘踞在橙褐色的“海洋”之上。更远处,一些边缘锐利的、泛着冰冷灰蓝色的区域,或许是冰盖,或许是某种未知的矿物沉积。一条条纤细、明亮、如同被强光点亮的白色云带,在星球表面高速流动,勾勒出狂暴的大气环流轨迹。

”开普勒452b我来了。“

1400年的漂泊,穿越星海的壮举,历经苏醒的痛苦与减速的煎熬……终点,终于近在咫尺!船上的人,无不在欢呼……

谢南川死死地盯着那颗巨大、神秘、充满致命诱惑的星球,布满血丝的眼中,没有狂喜,只有一种跨越了漫长时空、终于抵达彼岸的、近乎虚脱的疲惫,以及随之升腾起的、更加沉重的责任与未知的警兆。

“伏羲…女娲…”他嘶哑的声音在个人通讯频道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报告飞船状态…以及…目标星球…实时扫描数据。”

终点已到。而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那颗橙褐色的星球,是希望之地,还是另一个深渊?答案,即将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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