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指尖触碰新世界

“昆仑”穹顶之下(飞船内部代号),灯火通明。1400年的尘埃已被高效的清洁系统拂去,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消毒水、人体汗味和……淡淡的、难以言喻的金属与臭氧的气息——那是飞船刚刚经历狂暴减速后留下的余韵。舰桥内,人声不再嘈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专注的、压抑着兴奋与紧张的寂静。巨大主屏幕上,开普勒452b那橙褐色的巨大弧面正缓缓转动,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板。占据屏幕核心位置的,是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子窗口,显示着伏羲系统持续扫描反馈的庞大数据流:大气成分实时分析、重力场分布模型、热辐射分布图、以及高精度地形测绘的初步轮廓。

谢南川站在舰长席前,身体依旧残留着苏醒和减速带来的酸痛,但每一个细胞都绷紧到了极致。他双手按在冰冷的控制台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数据窗口。岳思怡紧挨着他,占据了一个专用的生命科学分析台,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不断刷新的光谱分析图和生物信号过滤器的空白输出区,手指无意识地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着空气,仿佛在弹奏一首无声的、焦灼的乐章。杨锐则站在战术信息席旁,双臂抱胸,眉头紧锁,锐利的视线不断在星球表面扫描图和舰内各区域的监控画面间切换,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猛兽。

“伏羲,报告扫描汇总。”谢南川的声音打破了舰桥的沉寂,沉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指挥官,初步全频段扫描完成,距离太远,数据还需要确认。”伏羲的金色几何体光芒微凝,低沉的声音在舰桥回荡:

大气成分:氮气(N₂)占比约68%,显著高于蓝星。氧气(O₂)含量…… 约6%!低于蓝星21%。二氧化碳(CO₂)浓度 高达5.7%!存在微量但可探测的甲烷(CH₄)、氨(NH₃)及多种复杂硫化物。大气压力预估为蓝星海平面标准值的 1.6倍。

重力场:表面重力加速度均值1.62g,与轨道参数推算一致。局部区域存在显著波动,可能与深层地质构造或巨型矿脉有关。

温度分布:赤道区域(日间)表面温度可达 50°C。两极灰蓝色 区域温度极低,平均 -80°C以下,可能是大规模水冰/干冰混合沉积。存在剧烈昼夜温差及区域性极端风暴系统(详见云层动态模型)。

反射光谱特征显示强烈的水分子吸收峰!确认存在液态水!但……反射率异常偏高,表面张力波特征微弱且混乱。初步判断为 大型高盐度水体(盐湖/盐沼)或 表面覆盖特殊浮游生物/矿物薄膜的浅水区。可能非理想淡水海洋。

生物信号扫描:全频段(电磁波、化学特征痕量气体、特定分子光谱)扫描, 因可测范围有限,暂时未检测到明确、可重复的智慧或复杂多细胞生命活动信号。微生物等级存在可能性无法排除,需实地采样。

地形地貌: 初步测绘显示地形极其复杂。橙褐色“大陆”区域存在巨大裂谷、高耸的玄武岩台地、风蚀形成的奇异石林地貌。深棕色“疤痕”区域多为剧烈地质活动遗迹(古火山口、熔岩流平原)。灰蓝色冰盖边缘陡峭。潜在着陆区需规避极端地形及活跃风暴带。

数据如同冰冷的瀑布冲刷下来。氧气含量低!二氧化碳和硫化物浓度致命!水体可能无法直接利用!没有智慧生命信号!每一条信息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舰桥内每一个人的心上。希望的肥皂泡在残酷的数据面前,一个接一个地破裂。兴奋的余温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现实压力和无边的疑虑。

岳思怡盯着那“6%”的氧气数据和“高盐度水体”的判定,脸色微微发白,但眼中属于科学家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盐度…硫化物…低氧…这环境…微生物…甚至更复杂的厌氧或化能自养生物…可能存在!”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激动,“必须下去!必须拿到样本!光学和遥感…隔着大气层和这么远的距离…局限性太大了!”

杨锐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声音低沉:“重力是蓝星1.6倍!大气可能有毒!风暴能把登陆器当玩具撕碎!伏羲,扫描图上那些深沟和台地边缘,给我放大!看看有没有……人工痕迹?或者……非自然的热源?”他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点。没有智慧信号不代表绝对安全,或许是隐藏得太好,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欢迎”。

谢南川沉默着。他凝视着主屏幕上那颗巨大、美丽又充满致命气息的星球。六百年的航程,终点并非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而是一片需要拿命去搏的、危机四伏的险境。但退路已绝。

“伏羲,”谢南川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凝重的气氛,“启动‘先驱者’协议。目标:代号‘琥珀之眼’盐湖区域边缘,坐标已标记。释放‘夸父’系列无人探测器集群。执行标准探路者任务:实地大气采样分析、地表物质成分光谱及物理特性检测、浅层钻探取样、全方位环境影像记录、建立小型气象站。任务优先级:环境威胁评估、潜在资源点确认、生物痕迹搜索。”

“指令确认。‘夸父’集群释放程序启动。”伏羲毫无波澜地回应。

舰桥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主屏幕的一个角落放大窗口。只见龙吟35号飞船腹部一个不起眼的舱门无声滑开。五个体型各异、结构精巧的探测器如同被母舰释放的钢铁蜂鸟,在姿态推进器幽蓝微光的推动下,轻盈而精准地脱离飞船,向着下方那颗巨大的橙褐色星球俯冲而去!

它们分别是:

1. “夸父-望”(轨道中继与广域监视):体型最大,携带高增益天线和广角高分辨率成像仪,悬停在安全轨道高度,充当信息中转站和全局之眼。

2. “夸父-触”(大气层突入与着陆):流线型设计,覆盖着深色烧蚀材料,负责穿越致命的大气层。

3. “夸父-析”(移动实验室):六足仿生底盘,携带微型钻探臂、多种光谱分析仪、物质采样及初步处理单元。

4. “夸父-嗅”(大气及地表气体/微粒采集):小型旋翼无人机形态,机动灵活,负责多点位、近地表气体和悬浮微粒采集。

5. “夸父-聆”(次声波/震动/磁场环境监测):固定式三脚架平台,部署后展开精密传感器阵列,监测地质活动和异常能量波动。

“进入大气层!高度:标准值。速度:正常。烧蚀层温度:峰值区间。通讯链接稳定。”伏羲的播报如同精准的秒表。

主屏幕上,“夸父-触”的实时画面剧烈抖动起来!舷窗外不再是静谧的星空,而是被一片翻滚涌动的、橙褐与灰白交织的狂暴云海所充斥!探测器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承受着剧烈的湍流冲击和摩擦产生的高温,烧蚀层表面发出暗红的光芒,碎片不断剥离!刺耳的摩擦噪音通过通讯链路传来,令人牙酸。

舰桥内一片屏息。岳思怡紧咬着下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杨锐死死盯着画面,仿佛在评估着无形的敌人。谢南川面无表情,只有紧抿的嘴角泄露出一丝紧张。

“突破对流层顶!高度下降。开伞!”伏羲的声音依旧平稳。

巨大的降落伞在橙褐色的云层中猛地绽开!剧烈的减速感让画面猛地一顿!紧接着,当高度降至临界点,降落伞被抛弃,“夸父-触”底部的缓冲引擎点火!反冲的火焰短暂地照亮了下方的景象——一片广袤无垠、色调如同干涸血液般的橙褐色平原!地表布满碎石和巨大的龟裂纹理,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风蚀形成的巨大石柱群,形态狰狞诡异!

“着陆成功!缓冲引擎关闭。姿态稳定。”伏羲的报告带来一阵压抑的欢呼!

“夸父-触”的着陆腿牢牢地嵌入松软、带着奇异暗红色泽的沙土地表。镜头稳定下来,开始360度旋转扫描。近在咫尺的异星世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天空是一种浑浊的、仿佛永远笼罩在沙尘中的橙黄色调,厚重的大气层让恒星开普勒452的光芒显得苍白而无力。大地是死寂的橙褐与深红,巨大的裂缝如同大地的伤疤,深不见底。散落着无数形状怪异的、风化的黑色岩石,有些边缘锐利如刀。远处,那些风蚀石柱如同沉默的巨人骸骨,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空气在镜头前扭曲,显示着地面的高温。

“大气采样开始…地表温度:44.7°C…风速:12米/秒,风向多变…沙尘浓度:高…”伏羲的数据流伴随着画面实时刷新。

“夸父-析”和“夸父-嗅”也成功着陆在附近区域。“夸父-析”的六条机械腿稳稳地支撑起主体,微型钻探臂发出低沉的嗡鸣,探针缓缓刺入地面,带起一小撮暗红色的沙土。高精度镜头对准了钻探点,放大了土壤的微观结构——颗粒粗糙,夹杂着黑色、泛着金属光泽的细小晶体和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白色结壳物。

“‘夸父-嗅’启动,低空巡航采样。”岳思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型旋翼无人机轻盈地升空,在离地数米的高度稳定悬停,旋翼搅动着干燥、灼热的空气。它开始沿着预设的网格路线飞行,下方的采样口如同灵敏的鼻子,不断吸入近地表的空气和悬浮微粒。

“化学传感器阵列激活…检测到高浓度二氧化碳、硫化氢(H₂S)、二氧化硫(SO₂)…发现微量…有机硫化合物!结构复杂度…分析中…”伏羲的播报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有机硫!”岳思怡猛地从座位上站起,眼睛死死盯着数据板上飞速滚动的分子结构式,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复杂有机硫!这绝不可能是单纯的地质或大气化学过程能稳定产生的!微生物代谢产物?还是……更复杂的……”她不敢说下去,但眼中的光芒几乎要燃烧起来。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沉闷悠长、如同来自地底深渊的咆哮声,毫无征兆地通过“夸父-聆”部署点的次声波传感器传来!紧接着,是地面持续不断的、低频的震动!探测器镜头画面开始剧烈晃动!

“警告!区域性强烈次声波信号源!震中距探测器集群约60公里!强度快速攀升!”伏羲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分贝!同时,主屏幕上由“夸父-望”传回的广角俯瞰影像中,地平线的尽头,一片巨大无比的、翻滚涌动的、颜色深得发黑的云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同吞噬天地的巨浪,向着探测器所在的位置,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那云墙内部,无数粗大的、惨白色的闪电如同狂舞的巨蛇,在深褐色的云团中疯狂扭动、炸裂!每一次电闪,都短暂地照亮云墙内部那令人心悸的、仿佛沸腾熔岩般的混乱景象!那不是普通的风暴!那是开普勒452b展示其狂暴力量的、足以撕碎钢铁的天地之威!

“风暴前锋速度超出模型预测37%!预计抵达探测集群位置时间:小于标准时30分钟!”伏羲的警告冰冷刺骨。

“撤退!所有地面单位,紧急升空!返回预设安全高度!”谢南川的吼声瞬间响彻舰桥!他的拳头重重砸在控制台上。

晚了!

“夸父-聆”的固定三脚架平台首当其冲!镜头画面在剧烈的震动和狂风中疯狂摇摆,最后定格在一片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的末日景象中,随即信号中断,变成一片刺眼的雪花!

“夸父-嗅”的旋翼无人机在狂风中如同断线的风筝,信号剧烈波动,画面翻滚着,最后捕捉到的是铺天盖地的、如同血雾般的橙红色沙尘暴,信号随之湮灭!

“夸父-析”的六条机械腿死死抓住地面,钻探臂收回护住主体,但巨大的风力已经开始将它掀离地面!画面在剧烈的翻滚中,最后闪过的是“夸父-触”那在风暴中摇摇欲坠的身影,以及它镜头中那近在咫尺、如同地狱之门般吞噬一切的黑色云墙!

“信号丢失!夸父-聆、夸父-嗅失联!”

“夸父-析信号中断!最后姿态:被强风掀翻!”

“夸父-触…信号极度微弱…强电磁干扰…画面…丢失…”

伏羲冰冷的播报,如同为这场短暂而惨烈的接触画上了**。主屏幕上,只剩下“夸父-望”从高空俯瞰传回的、令人绝望的画面:那片深黑色的、翻滚着死亡闪电的风暴之墙,如同巨兽的胃袋,彻底吞噬了探测器集群着陆的区域,并继续向着更广阔的大地蔓延。

舰桥内,死一般的寂静。

昂贵的、承载着关键使命的探测器,在星球狂暴的力量面前,如同孩童的玩具般被轻易碾碎。它们用生命换回的,是比远程扫描更冰冷、更致命、也更……诱人的数据:剧毒的大气、滚烫的高盐碱地、复杂有机硫的痕迹、以及那足以瞬间抹平一切的恐怖风暴。

谢南川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舰桥巨大的观察窗,死死盯住下方那颗依旧在缓缓转动的、流淌着橙褐色光泽的星球。风暴的云团在它表面翻腾,如同恶魔的纹身。

希望的火种刚刚被点燃,就被残酷的现实狠狠踩灭了一角。但灰烬之下,那关于复杂有机硫的发现,如同幽灵般的低语,在死寂的舰桥内回荡。

这颗星球,拒绝被轻易窥探。它用风暴宣告着:想了解我?拿命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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