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斯——我现在知道了他粗糙的名字——那深深的、几乎将额头触碰到地面的鞠躬,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砸在我心上。那不是一个商人的算计,而是一个被绝望逼入绝境的父亲,在目睹了高烧退去的“神迹”后,最原始、最卑微的感激与臣服。空气里浓重的鱼腥和脓臭味仿佛都被这沉重的敬意凝固了。
孩子卢修斯虽然高烧奇迹般退去,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但那条小腿上,那个鸡蛋大小的深紫色脓疮依旧狰狞地趴伏着,像一只吸食生命的毒虫。黄绿色的脓液仍在缓慢渗出,散发出更加刺鼻的腐烂甜腥。高烧的暂时消退只是赢得了时间,感染的核心并未拔除。如果不彻底清理这个源头,可怕的炎症随时会卷土重来,甚至引发更致命的败血症。
“烧…退了…”马尔库斯直起身,声音依旧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卢修斯明显不再滚烫的额头,眼中闪烁着劫后余生的泪光,但随即又忧心忡忡地看向那可怕的脓疮,“可是…这里…毒还在…”
他的妻子波尔蒂娅,那个之前眼神空洞如枯井的女人,此刻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她跪在床边,用一块相对干净的湿布轻柔地擦拭着卢修斯汗湿的小脸,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近乎狂热的祈求。
“药…神药…再吃一颗?”马尔库斯急切地看向我手中剩下的药板。
我摇摇头。抗生素是控制体内感染的,但对于体表这样巨大、积聚的脓腔,光吃药不够,必须进行清创引流!否则脓液会持续侵蚀周围组织。
“不,”我用尽量缓慢、清晰的语调,配合手势解释,“药…里面…好。外面…坏东西…要弄出来。”我指着脓疮,做了一个“切开”、“挤出”、“清洗”的动作,然后指向墙角那个简陋的、冒着烟的陶土小炭炉,以及旁边一个装着浑浊清水的破陶罐。“水…不干净…要用…火!烧水!很久!水…变干净!然后…洗伤口!把坏东西…冲出来!”我做出用干净水冲洗的动作,又指了指脓疮。“然后…再用…这个!”我再次举起那板药,“药粉…撒上去!”
“火?!烧水?!洗伤口?!”马尔库斯和波尔蒂娅同时惊叫出声,脸上血色尽褪。用滚烫的开水去冲洗孩子那娇嫩的、已经饱受折磨的伤口?这听起来比刚才吞下“神石”更疯狂、更恐怖!而且,“烧水很久”意味着时间,意味着孩子要承受更长时间的痛苦和风险!
“是!必须!”我斩钉截铁,眼神不容置疑。我快速扫视这间陋室,目光锁定在马尔库斯处理鱼时用的、一把刃口还算锋利的小弯刀上。“刀!”我指着它,“火…烧刀!很烫!杀死坏东西!然后…轻轻…切开这里…”我指着脓疮最凸起、颜色最深的地方,做了一个快速划开的小动作,“让坏水…流出来…再用干净水…冲!”我再次强调,“水…必须烧开…很久!冒大泡泡!”
他们显然被这“酷刑”般的方案吓坏了。波尔蒂娅猛地抱紧卢修斯,仿佛我会立刻扑上来用火烧她的孩子。马尔库斯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目光在我和孩子的伤腿间疯狂游移。用火烧红的刀去切儿子的腿?这简直是地狱的景象!
孩子的痛苦**如同催命符。
“痛…卢修斯会痛死…”波尔蒂娅啜泣着,声音破碎。
“痛一时…或者…腿烂掉…死掉?”我盯着马尔库斯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出这个残酷的选择题。没有酒精,没有麻药,这是我能想到在古罗马条件下,唯一可能救命的办法。风险巨大,但别无他法。
马尔库斯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对抗内心最深的恐惧。再睁开时,那双小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决绝和孤注一掷。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我,而是粗暴地推开波尔蒂娅(后者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一把抓起墙角的小炭炉和陶罐,又抄起那把弯刀。
“烧水!快!”他低吼着命令妻子,声音沙哑得可怕。波尔蒂娅被丈夫的暴烈吓住,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屋角一个储水的大陶瓮,用瓢舀出浑浊的水倒入罐中,手抖得洒了一地。
马尔库斯则将小炭炉的火拨得旺旺的,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陶罐的底部。他将那把弯刀直接插进了炭火最旺的中心!火焰包裹着刀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金属很快开始变色,散发出灼人的热浪。狭小的空间里温度骤然升高,混合着鱼腥、汗臭、炭火味和越来越浓的蒸汽,令人窒息。
等待水沸和刀红的过程,无比煎熬。卢修斯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动着,发出虚弱的呜咽。波尔蒂娅紧抱着他,泪水无声滑落,眼睛死死盯着那罐开始冒出缕缕白气的水和炭火中那截越来越亮的刀尖。马尔库斯像一尊石像般蹲在炉火旁,布满汗珠的脸上映照着跳动的火光,眼神空洞地盯着火焰,只有紧握的拳头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终于,陶罐里的水剧烈翻滚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大量蒸汽升腾。炭火中的弯刀,靠近刀尖的部分已经烧得通红发亮,甚至有些发白!
“好了!”马尔库斯的声音干涩无比。他猛地抽出弯刀!灼热的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红光和白烟,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
他看向我,眼神里是最后的确认。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的翻腾,用力点头。“按…按住他!快!”
接下来的几分钟,是真正的地狱。
马尔库斯用他岩石般的手臂死死固定住卢修斯的身体和伤腿。波尔蒂娅用身体压住孩子的上半身,将他的头紧紧按在自己怀里,不让他看到那恐怖的景象,自己则紧闭双眼,泪水横流,身体抖得像筛糠。
我抓起一块厚布垫手,接过马尔库斯递过来的、沉重而滚烫的弯刀。刀柄传来的灼热感让我差点脱手!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解剖学知识,避开主要的血管和肌腱。刀尖对准脓疮最饱满、波动感最强的中心点——
嗤——!
烧红的刀尖接触脓疮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味和白烟猛地腾起!伴随着的是卢修斯撕心裂肺、几乎刺破耳膜的惨嚎!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疯狂地向上弹起,又被父母用尽全力死死压住!脓疮像被戳破的脓包,大量黄绿色、粘稠腥臭的脓液混合着血水,猛地喷出!
我强忍着恶心和手腕的颤抖,用刀尖快速而精准地扩大了一点切口,确保脓腔充分开放引流。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却感觉无比漫长。卢修斯的惨叫变成了窒息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水!快!”我扔掉滚烫的弯刀(刀尖已经变暗),朝着吓呆的波尔蒂娅吼道。
波尔蒂娅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端起那个滚烫的陶罐(用厚布垫着),将里面沸腾的开水,对着那个被切开的、不断涌出脓血的狰狞伤口,小心地、尽量远地冲淋下去!
“呜——!!!” 开水接触到新鲜创面的剧痛让卢修斯再次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彻底瘫软下去,昏死了过去。
沸腾的开水冲刷着溃烂的组织,带走脓液和坏死物。我忍着灼热的水汽,用一块煮过的布(波尔蒂娅提前准备的)小心地擦拭创面,反复用开水冲洗,直到流出的液体颜色变浅,不再是粘稠的脓液。
脓腔被打开了,腐臭的根源被清除。创面虽然血肉模糊,但那种深紫色的肿胀感和不祥的暗红纹路,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我迅速撒上从另一颗胶囊里倒出的、雪白的阿莫西林药粉,然后用煮过、拧干的干净布条轻轻包扎好。
“好…好了…”我脱力般地跌坐在地,后背完全被冷汗浸透,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胃里翻江倒海。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味、脓臭味和开水蒸腾的湿气,令人作呕。
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波尔蒂娅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痛哭。卢修斯脸色惨白地昏迷着,但呼吸还算平稳。
马尔库斯缓缓松开钳制孩子的手,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低头看着孩子腿上那个被包扎好的伤口,又看看地上那把沾满脓血、已经冷却的弯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震惊或感激,而是一种深深的敬畏与彻底的臣服!他用最原始的、近乎酷烈的方式,亲眼见证了“神使”如何以火焰和沸水为武器,在死亡手中硬生生夺回了他的儿子!这过程本身,就是一场震撼灵魂的“神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我面前。然后,这个像花岗岩一样粗粝的罗马鱼贩,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屈下单膝,低下头,用他沾满血污和炭灰的粗糙大手,轻轻触碰了我的脚背——这是一个古罗马被释奴或最卑微的依附民,向恩主(Patronus)表示效忠的最高礼节!
“马尔库斯·卢普斯,”他低沉的声音如同饱经风霜的岩石摩擦,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我,我的妻子波尔蒂娅,我的儿子卢修斯…我们的命,是您的了。您的手指向哪里,马尔库斯的刀就砍向哪里。您的意志,就是卢普斯家的命运。”
当卢修斯在第二天清晨虚弱地醒来,虽然因伤口剧痛而哭泣,但高热没有再起,精神也明显好转时,马尔库斯和波尔蒂娅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只剩下纯粹的、近乎盲目的信仰。
在这间依旧弥漫着淡淡焦糊、血腥和鱼腥味的狭小空间里,在卢修斯日渐平稳的呼吸和偶尔因疼痛而抽泣的声音中,我的“罗马生存必修课”迎来了最核心的一课——拉丁语的征服。
马尔库斯成了最虔诚也最笨拙的老师。他指着我身上那件早已污秽不堪、但材质奇特的T恤,憋红了脸,从喉咙深处吼出:“Tunica… vestis… (衣服)”
“图…尼卡…维斯提斯…” 我模仿着那生硬的音节,舌头笨拙地打结。
“Non! Vestis est!(不!是衣服!)” 他焦急地纠正,仿佛我学不会是对“神恩”的亵渎。
他拿起那块救命的黑面包:“Panis!”
“帕…尼斯…”
“Piscis!(鱼!)” 他抓起一条最腥臭的咸鱼,几乎要怼到我脸上。
“皮…斯奇斯…”
每一个单词都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被马尔库斯用他粗粝的嗓音和固执的耐心,硬生生塞进我的脑海。学习过程伴随着挥之不去的鱼腥味、伤口散发的淡淡药味、炭火的余烬气息,以及卢修斯偶尔的**。环境恶劣,老师粗暴,但我学得前所未有的专注和饥渴。因为我知道,只有征服这块“舌间的顽石”,我才能真正在这个由凯撒永生主宰的、危机四伏的罗马,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生机。马尔库斯眼中那近乎狂热的期待,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也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将我与他家的命运更深地捆绑在了一起。火焰与沸水换来的喘息,代价是沉甸甸的责任与一条无法回头的效忠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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