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嚣中的罗马脉搏

舌头不再像块僵硬的木头。那些日复一日在鱼腥、草药和卢修斯伤口愈合气息中反复咀嚼的音节,终于开始松动。我能听懂马尔库斯和波尔蒂娅大部分的家常唠叨,也能用磕磕绊绊、带着奇怪口音的话,挤出“要面包”、“喝水”、“谢谢你,马尔库斯”这样的短句。当我能结结巴巴地告诉波尔蒂娅“卢修斯,腿,好多了”时,这个瘦小的女人眼里闪动着泪花,仿佛听到了神谕。

马尔库斯——这个像块河床石般粗粝的鱼贩——对我的进步显得比我还得意。他拍着我(差点把我拍个趔趄)的肩膀,声音洪亮:“恩主!老鼠才总缩在洞里!是时候让你闻闻真正的罗马味儿了!看看太阳底下的台伯河!”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责任感,仿佛带我见识这座“他的”城市,是报答我救子之恩的重要一环。

卢修斯那条曾濒临溃烂的小腿,如今结着一层深色的痂,虽然走路还有些跛,但已无大碍。波尔蒂娅用一块珍藏的、相对干净的粗麻布,给我缝了一件勉强合身的短袖束腰外衣,粗糙的布料磨得皮肤发红发痒,却让我终于彻底告别了那身惹眼的现代破布。马尔库斯则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双硬邦邦、但大小合适的旧凉鞋,皮绳紧紧绑在小腿上。

清晨,当凉丝丝的阳光刚刚刺破笼罩台伯河的薄雾,我们离开了那间气味复杂的小屋。马尔库斯扛着他空了一半的鱼篓(搜捕的风声似乎松懈了些,日子总得过),我紧跟在他魁梧得像堵墙的身后,一脚踏入了外面那条狭窄、泥泞、瞬间被鼎沸的人声和浓烈气味淹没的街道。

感官如同被投入了沸腾的大锅:

气味的漩涡:浓烈的鱼腥味(来自沿途无数像马尔库斯一样的摊子)是基调,死死扒在鼻腔里。它混合着新鲜出炉面包的焦香、廉价葡萄酒发酵的酸气、无数人身上蒸腾出的汗酸味、骡马驴子留下的粪便骚臭、香料摊子飘来的刺鼻芬芳、墙角污水沟散发的腐败气息…甚至还有远处飘来的,像是焚烧垃圾或是祭祀香火的味道。这些气味纠缠在一起,形成一股有形的、浑浊的浪潮,比小屋里浓烈十倍,冲刷着我的每一寸感官。

*声音的洪流:*叫卖声尖锐得能刺破耳膜:“鲜鱼!刚捞的!”“热面包!”“扁豆!蚕豆!便宜啦!”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牲口不耐烦的嘶鸣、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远处广场上模糊却持久的喧嚣人声、女人们为半个铜板斤斤计较的争吵、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还有那沉重而规律、由远及近又远去的士兵皮靴踏步声…无数的声音像奔腾的河水,汇集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轰鸣,塞满了耳朵。

色彩的洪流与人潮:狭窄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穿着各色粗糙麻布短衣的平民是主流,衣服大多洗得发白或沾着污渍。偶尔能看到身披宽大白袍的人,神情倨傲地在人群中穿行,旁人会下意识地让开点缝隙。更显眼的是几个穿着带紫边白袍的人,身边往往跟着一两个穿着更破旧、低眉顺眼的随从。穿着猩红短披风、皮甲锃亮的士兵三人一队地巡逻,他们的出现就像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让周围的喧闹降温,只剩下压抑的低语。女人们大多裹着头巾,臂弯挎着篮子,眼神精明地扫视着货物。光着脚丫的孩子们像泥鳅一样在大人腿缝里钻来钻去。

马尔库斯熟门熟路地在人潮中穿行,像条经验丰富的鲶鱼。他粗声大气地和相熟的摊贩打着招呼,每次都炫耀般地把略显局促的我往前推推:“瞧!我家的恩主!东边来的贵人!” 引来各种目光:纯粹的好奇、带着点敬畏的打量(卢修斯被治愈的事显然在小圈子里传开了)、也有事不关己的漠然。我努力挺直背,学着周围人的神态,但内心的疏离感像影子一样甩不掉。我只是个披着麻布的现代灵魂,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个活生生的、烟火气十足的古罗马。

一个面黄肌瘦、带着两个眼巴巴望着面包的孩子的妇人,正捏着一枚发黑的铜板,和满脸横肉的面包贩子激烈地争执。她的声音因为焦虑而拔高:“就一个铜板!不能再多了!家里快揭不开锅了!”面包贩子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唾沫横飞:“麦子贵上天!面包就这个价!”妇人眼中涌上绝望的泪水,颤抖着又从怀里摸出两枚更小的铜片,才换到一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两个孩子立刻扑上去撕扯。马尔库斯在旁边低声啐了一口:“呸!见鬼的粮价…上头说的免费面包?哼,做梦去吧。”

一处石砌的公共水泉旁,几个穿着几乎不能蔽体的粗麻短褂、脖子上套着皮项圈的男人,正吃力地用大陶罐汲水。一个衣着稍好、抱着手臂监工的男人(看样子也是个奴仆,只是地位高些)不时呵斥动作慢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弯腰时晃了一下,水洒了些在地上,立刻招来监工一记响亮的耳光。老仆默默承受,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死水般的麻木。周围取水的自由民们视若无睹,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一幕。我的胃里一阵翻搅。

一座小神庙阴凉的台阶上,几个穿着体面些麻布衣、像是小店主或手艺人模样的男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一个皮酒囊。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马尔库斯经过时,他那对招风耳似乎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听说安东尼大人又逮了几个老爷…说是同伙…”“…嘘!小声!穿红披风的耳朵灵着呢…”“…那位大人要去东方打仗了?打帕提亚人?又要抽丁了…”“…管他呢,只要粮价能落下来…” 他们的脸上混杂着对时局的忧虑、对大人物的本能敬畏,以及一丝无可奈何的麻木。

路过一处公共澡堂门口,即使隔着街,也能感受到里面蒸腾出的热气和喧哗声浪。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有裹着浴巾的市民,也有忙碌的搓背工。门口小贩叫卖着油膏、刮身板和零嘴。几个穿着鲜艳、眼神大胆的女人在附近转悠,向看起来有点闲钱的男人抛着媚眼。那里显然不仅是洗去污垢的地方,更是人们扎堆聊天、谈买卖甚至交换小道消息的窝点。

最强烈的冲击来自城市广场的边缘。马尔库斯谨慎地没带我深入中心(那里士兵更多),但远远就能望见新立起来的巨大雕像底座,石料还很新。更触目的是广场边公告墙上贴着的巨大告示。除了日常的条文,最扎眼的是几幅画工粗糙却极具煽动性的壁画:一幅画着一个威严的男人在议事厅里英勇地打掉了刺客手中的匕首(刺客被画得面目狰狞如魔鬼),另一幅则是同一个男人头戴桂冠,周身沐浴着金光,接受一位女神加冕!壁画下人头攒动,一个像是官方派来的人正扯着嗓子嘶吼:“…神佑伟人!永恒的领袖!罗马的救星!叛徒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围观的人群表情各异:有人狂热地跟着举手呼喊“万岁!”;有人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也有人匆匆瞥一眼,便像被烫到一样低下头,快步离开。

“看见没,”马尔库斯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我一下,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下巴朝广场方向努了努,眼中闪烁着底层人特有的、混杂着敬畏与疏离的复杂光芒,“那就是‘太阳’…和他照下来的光。离远点好,恩主。那些穿红披风的,眼睛比河里的饿鱼还毒。”

我站在熙熙攘攘的罗马街头,脚下是硬实的石板路,鼻腔里充斥着面包香与牲口粪混合的气息,耳边是永不停歇的市井交响。粗糙的麻布磨着皮肤,带来真实的触感。一种奇异的“在场感”在我心底滋生。我不再仅仅是那个困在鱼贩小屋里的异乡人。我感受到了这座庞大城市浑浊而强劲的脉搏,也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了那位未曾陨落的“太阳”投下的、几乎笼罩一切的巨大阴影。它无处不在,既带来秩序,也带来无形的重压。

马尔库斯的庇护像河岸边的芦苇棚,随时可能被涨起的河水冲垮。在这人潮汹涌的罗马街头,我这个“东边来的贵人”,必须尽快找到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坚实的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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